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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往事如同流水
虽然不是姐姐房中的家具,然而每周例行的访问,也让余若荻发现姐姐那里真的是一周不如一周了。
自从两个人双双失业,应变的策略倒是马上就出来了,其实在之前卫新民给局里辞掉的时候,两个人就定了一个作战大纲,现有的银钱自然是要竭力俭省,同时一方面到处请托,一方面登了小广告求职,然而全无消息,如今的这个方略乃是前面纲目的升级版,条目愈发的严苛了,连用水都要节俭,毕竟都是花钱向水窝子买来的。
姐姐倒是还撑得住,身体好一点之后,就找了一份教家馆的事情,虽然那一家大大小小五个孩子,简直是过去当老妈子,薪水又少,然而毕竟也有一点收入,而卫新民,从一月下旬失业到现在,虽然是写了一些文章投给报纸杂志,稿酬却少得可怜,人家倒是登了他的稿子,只是拖着不给稿费,于是他整个人竟然渐渐地沉下去了,但凡有空总不肯待在家里,而是要去泡图书馆,仿佛是去往一个清静福地一般。
其实那个免票的图书馆,余若荻也是知道的,里面书不多,而且多是旧书,新书几乎没有,冬天里人气格外旺起来,因为那里点着有煤炉,余若荻从前去那里看书的时候甚至想到,倘若自己不是有随身空间,而且最妙的还是里面居然有一个休眠火山温泉山洞,连取暖都不必自己动手烧柴,否则天气寒冷的时候,为了节约炭火,自己可能也会到这里来蹭火炉,就好像前世有人在酷暑的季节去商场蹭免费的空调。
余若荻很清楚地观察到,姐姐与卫新民的关系越来越冷淡,而且姐姐也已经确知,的确是怀了身孕,也不知两个人未来到底打算怎么办,不过这种事情自己也不好多问的,只是竭尽所能地做一些准备吧。
六月里的一天,余若荻又去了姐姐家里,只见那两个人对坐着,都是拉长了脸,房间中的空气简直如同凝滞了一样。
余若荻是最怕这种气氛的,从小到大她都怕听到别人家里吵架,更何况是自己家里,她对于人生,所要的不多,只要让自己平静自在地生活就好,亲人之间的彼此对立让她难以承受,虽然对于卫新民没有太多的亲情,但毕竟他是与自己的姐姐在一起,自己又是时时过来的,因此这样的环境真的让自己头皮发麻。
余若荻尽量轻快地说:“这又是怎么了?也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拌嘴。”
卫新民转过头来对着她说:“我几次劝你姐姐去堕胎,她只是不肯,我就讲,人,首先要活着,要开出生路来,然后才能有余力谈论其她的事情,无论是爱啦,理想啦,都是这样,现在我们这样的情况,怎么好要这个孩子呢?莫非要她也跟着我们受苦?虽然一直有妹妹帮忙,也不是长法。而且我这样地劝,也是为了你姐姐前路的运命,须知爱情是很容易消蚀的,尤其是两个人想法越来越不同的情况之下,我近来便很觉得有一点感受不到爱情……”
余若荻听着他这些话,莫名地便想到徐志摩,当张幼仪担忧终止妊娠造成伤害时,这位风流才子冷冷地说,“坐火车也会死人”。
与徐志摩相比,卫新民说得还是很委婉的了,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分手提醒,提醒谢芳仪一个人养孩子的前景。
谢芳仪到了这个时候,神情倒是镇定了下来,淡淡地看着他,说:“你是已经决意离开我的了?”无论这个小家伙是否留下来。
卫新民虽然早就已经把这件事想过了很久,到了要真正开口的时候终究觉得有点勉强,他扯动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说道:“芳仪,虽然你时常说我是你的启蒙人、执灯者,然而我现在感到,你才是前进路上的一支火炬,你一直都是非常勇敢,非常有韧性的,对你了解越深,我就越是认为,你将来一定不会是一个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的人,那些厌世者说中国女人落后的痼疾是无药可医的,然而倘若看到了你,定然不会再做此想。作为新时代的青年,我们是不应该虚伪的,好吧,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对于你已经没有爱情了,你是一个新女性,当然不会纠缠于逝去的爱情,甚至连爱情本身都不会太过在意,毕竟爱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随时可以为了更伟大的目标而牺牲掉的,因此你会迈开脚步勇往直前,去冲破这人世间的迷障,对吗?”
谢芳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来平静地对余若荻说:“妹妹,我可以在你那里住几天吗?”
余若荻笑了一笑:“正觉得有些孤单,想要姐姐陪我说说话呢。”
于是谢芳仪便站起身来,进房间里收拾自己的东西,仿佛受不了这决裂的气氛,卫新民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余若荻看着他的背影,或许又是去了图书馆吧?
余若荻和姐姐一起收拾了东西,因为谢芳仪如今已经三个多月的身孕,余若荻便将那个大一些的包裹背在自己身上,姊妹两个走出房门,正巧房东太太站在院子里剔着牙,看到两人这个情形,不由得将手蒙在脸上:“我早就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的。”
余若荻看着她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上面套着的三个金光灿灿的宽厚光面戒指
', ' ')(',真的是这年头不戴点珠宝,都不好意思捂脸。
出门叫了两辆黄包车,余若荻对姐姐那辆车的车夫叮嘱道:“是孕妇,拉慢些,一定要稳,到了地头给你多算两个铜板。”
车夫点了点头,抄起车把稳稳地起步,一路虽然多花了时间,但是好在没有怎样颠簸。
来到自己的住处,谢芳仪抢先付了车钱,余若荻也没有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楼门。北平此时楼房不多,大部分仍是一层的青砖建筑,因此余若荻租住的倒是少见的新式公寓,虽然水也要自己下去共用取水处那里去提,因此这一栋楼房基本上就好像后世简易楼的样子,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下水道。
女管房见她们两人进来,便笑着问:“余小姐,表姐今天来做客啊?”
余若荻微微一笑,答应了一声,便与谢芳仪上了五楼。
谢芳仪环顾室内,这间房子自己来过许多次,可以说是早就熟悉的了,然而今天再次来到这里,心头却别有一番滋味。
余若荻租住的其实是一间单人公寓,只有将近二十平的面积,却也分隔出卧室和客厅,客厅角落里摆了一个铁皮炉子,还有锅和水壶,很显然这就是简易烧饭处,房间里一张单人床,客厅里一个餐桌两把椅子,样式都极其简单。
余若荻将东西放在桌子上,便安排起来:“姐姐,你睡卧室里面,我在客厅里睡就好了。”
谢芳仪不是虚情假意的人,也不与妹妹假客套,只是看着她,叹着气道:“妹妹,真是苦了你了,都怪姐姐没本事。”
余若荻一边将自己原本的被卧从床上卷起来,一边笑道:“好在是六月,天气已经热起来了,睡在地上反而凉快。姐姐也不必如此忧虑,老一辈总是说,三起三落才到老。”
姐妹两个将房间中的东西重新安置了一下,余若荻就请姐姐先进卧室里休息一下,自己去置办一些食物。
吃过晚饭之后,余若荻刷了碗,便坐下来问谢芳仪:“姐姐,事情如今这个样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谢芳仪脸上一阵犹豫:“我想再等一等,或许新民只是一时失言,人在重压之下情绪突然克制不住也是难免。我真的是不想打掉这个孩子,虽然来得很意外,不过我真的不忍心,毕竟这是我的骨肉。”
余若荻想了一下,说:“倒是也好,那么这几天就不要理睬他,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姐姐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纵然没了他,也不是过不下去日子。”
谢芳仪振作起精神,点头道:“是的,虽然对他不抱太大期望,但也不想这样草率,他若是改变了主意,倒也还可以继续,否则的话我就自己带着孩子,也是一样地过。”
余若荻暗暗叹气,其实卫新民虽然无情,说出的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是已经决定抛开姐姐远走高飞的了,这种情况下倘若姐姐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就在两个人的时候,这种处境下养孩子都困难,更何况是只留下姐姐一个人,那该是怎样地威胁到生存呢?从姐姐的角度,确实是终止妊娠比较明智,不过幸好还有自己,两个人有空间在,总不至于挨饿,先稳住脚跟,然后再慢慢地谋发展。
就在同一时间另一个场所,卫新民终于回到了家中,打开门来一看,房间里冷冷清清,仔细一看,空荡了许多,今番与往常不同,不是妻教家馆未回,而是已经真的离开了。
厨房的角落里,堆了一些米面、干辣椒、盐巴,还有两棵萝卜,卧室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绣花钱袋,里面装了一百多个铜板,倒是也可以维持自己大半个月的用度。
卫新民知道这并非两人现金财产的全部,谢芳仪那里应该还有十几块钱的,但是自己却不能问她去讨,毕竟余若荻这一段时间以来人情不少,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些家具。
卫新民仿佛无意识地在房中踱了一会儿步,本来今天下午在图书馆里振作起来的精神,立起来的新的志气,忽然之间竟然全部消磨了,坐在图书馆里的时候,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即将孤身奋斗的战士,一个勇于破开前方荆棘的蛮荒生存者,是何等的壮烈啊,可是现在回来这里,看到这安静无人的地方,那种轻松感忽然间便不见了,只觉得一种巨大的空虚空洞的力量将自己深深地吸了进去,吸入一个不见底的黑洞。
卫新民站在那里,对着大门,张口说了一句:“她走了。”
谢芳仪在余若荻这里等了几天,也没有等到卫新民上门,心便渐渐地冷了,表妹的地址,卫新民是知道的,已经一周的时间,他都没有来,想来是真的决定就这样断了吧?果然是新青年,追求爱情的时候轰轰烈烈,分手的时候也这样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又过了几天,等到的是卫新民已经退了租,连家具也卖掉了,住进了会馆的消息,会馆是免费住宿的,还可以提供饮食,倘若乡中子弟另觅了去处,会馆经费又比较充裕的话,甚至还能提供旅费,所以卫新民是已经决定一个人振奋起翅膀来,远走高飞了吧?诚然像是他之前所说的,倘若没有了负累,他作为一个男人,终究是容易闯出一番天地的。
', ' ')('谢芳仪从此就在这单人公寓里住了下来,她也曾经想过要去做手术,然而在医院门口逡巡了一下,终究是不忍心,她想着自己今生可能不会再相信爱情,这可能就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因此总是下不了决心。
余若荻见她如此为难,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实在不忍心,便生下来好了,反正我也是不准备结婚的了,我们两个来养她,总该养得大的。”
谢芳仪听表妹这样说,面上那灰暗的愁云立刻散去了好多,拉着她的手,恳切地说:“秋秋,若能够真的顺利生下来,这便也是你的孩子,我们两个都是她的妈妈,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也拜托你……”
余若荻连忙拦住她的话头:“姐姐,别瞎想,我们去协和医院,那里妇产科有一位林巧稚博士,一定没事的。”
谢芳仪苦笑着说:“哪里有钱去那样大医院。”
“别的钱可以省,这个钱千万不能省,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呢,宁可没了孩子,姐姐绝不能出事,若真是喜欢孩子,大不了我们将来领养一个也就罢了。”
“又在瞎说了。”
虽然觉得妹妹有一点孩子气,不过余若荻的这一番话却也让谢芳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每当想到卫新民,她心里就一阵寒风刮过,在这充满风刀霜剑的人世间,此时此地最让她感觉温暖的,倒是这个颇有一点怪的表妹。
余若荻说要去协和医院请林巧稚,可不是随口说的安慰之词,从去年开始工作,她到如今克勤克俭,也攒下了几十块钱,之前给姐姐送东西,也多是空间里面的出产,连肥皂都是鱼油加草木灰熬成的,没有动用现金,虽然缓解了食物方面的困难,但对于资金并没有什么影响,以她现在的积蓄,哪怕协和医院的妇产科病房每天要花一块大洋,也够姐姐在那里住院两个月。
因为谢芳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家馆也不适合去教了,只怕孩子撞到了她,弄出危险来,恰在这时,顾阿嫂某天晚上拦住了余若荻:“余小姐啊,我晓得你的姐姐如今闲在家里,每天只是抄写,她若是不嫌弃,我打听到一个给人家看水果店的活儿,就在这左近,腿儿着走十分钟就到,店里面有板凳,只是上工的时候长了一些,早上做到晚上八九点呢,好在除非是客人买西瓜,否则倒也没有太多的风险,每个月给三块钱,要么你问问她,若是她愿意呢,我就和人家说去。”
余若荻一听,登时乐得差点跳起来,这可是太好了,自从辞了家馆,姐姐虽然日常也有抄写,然而因为收入有限,神情终究总是郁郁,如今有了这样一个活计,十有八九是肯的。
于是余若荻连连道谢,三窜两窜就跑回了自己公寓,见了谢芳仪便把这件事和她一说,谢芳仪当然高兴,抄写的工作并不固定,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自然还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比较好。
于是两个人下了楼就和顾阿嫂道谢,多谢她帮忙找了这样一个好差事。
顾阿嫂也不住地笑,说道:“既然是这样,回头我就回给人家,马上就可以上工了。我本来还担心谢小姐这样一个读过书的人,不肯去干那种粗活儿,既然你愿意,那是最好了,谢小姐也是个好人,为人很诚恳勤快的,绝不似那些乡下来的,整天偷懒耍滑。”余小姐这份人情我也还上了,从前三不五时就拿东西来请自己,起初不过是鲜笋蘑菇,到了今年四五月的时候,连鹅蛋都有了,如今姊妹两个困顿,自己能给引个线也是好的。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玩偶之家》易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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