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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乔迁新居
姐妹两个都写了信回家里去,请母亲父亲过来上海住,果然谢芳仪的父亲写信回应说:“家中现有你的兄长,汝弟也日渐成人,很不必你来担心,你如今能够自立,总算不至于堕落太甚,今后应当恪守妇道,小心为人,姊妹一起将女儿抚养成人,万不可让女儿走你的老路。若荻汝妹患难扶持,这个情谊你也要谨记在心,汝妹坚守独身主义,未曾婚育,汝之女即妹之女,不可有生母姨母之厚薄区分,所托非人是你一时糊涂,辜负姊妹则为不仁不义。每月所寄款项大可不必再寄,我家虽不为大富大贵,然薄有家业,饘粥足以糊口,你只要行走正路,便是对双亲的孝心。汝之姨妈,乃是我家至亲,共居一城自有照拂,若荻甥女也可放心,汝姊妹二人远在沪上,务必互相照应,莫要失散,云云。”
谢芳仪将这封信也拿给了妹妹看,余若荻一看,便笑着说:“姨丈仍然是那般严厉,从小我看着他就总是板着脸,如今可是见字如面,仿佛又看到姨丈那张严肃的脸在我面前呢。”
谢芳仪感叹道:“秋秋,当初若不是有你,我和宝宝不知要怎样的苦。”
余若荻笑道:“姐姐又说这样客气话,你是我的姐姐,景心也是我的女儿,人总是要互相扶持的,总不能够‘躲进空间成一统’。”年轻人对于一个家族来讲是很重要的,虽然自己并不执着于基因的传递,但是也很看重家族的下一代。
余若荻的母亲温瑞盈也写了信来,信中说自己多年一直住在赣州,故土难离,不愿去往上海,在家乡有姐妹亲人可以时常走动说话,倒是也并不寂寞,让她们在上海好好保重自己,时局变幻莫测,务必要小心。
到了三月下旬的时候,谢芳仪余若荻终于在法租界找到一间小房,是通过余若荻的同事官细群找到的,一上一落的一间小房,每个月十二块钱,比原本的房屋贵了一半。虽然在租界,然而房子也很旧了,十分的简陋,也颇为狭窄,两层楼加一个小阁楼统共三十几个平,乃是两栋齐整房屋之间夹缝里修造的,属于见缝插针型,不过以她们两个如今的财力,这却是很相宜的。
两个人雇了一辆车子搬家,其实倒是没有多少东西,只不过几只藤箱,一点日常用品,大部分器物都放在了空间之中,然而却仍然是要走这一番过场。
搬家的那一天,戴凤和丁香都出来相送,丁香打着呵欠,说道:“终究你们也是要走了啊,就知道是在这里住不长的。”
谢芳仪看着她,说道:“丁香,无论你怎么都好,只一条千万别吸白粉,若是染上大烟的瘾,可是彻底完了。”
丁香吊起眉梢斜睨着她,咯咯笑道:“原来我如今还不叫作彻底完么?果然是十八层地狱之下还有十九层。”
戴凤抹着眼泪:“这几年来,一看到你们,我就觉得心里暖和,现在你们却要走了。”
余若荻安慰道:“戴阿嫂,以后有空去新家坐坐,又不是山遥水远,仍然是在上海啊。”
谢芳仪拉过崔苹的手,叮嘱道:“阿苹,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在社会上做一份职业。”
崔苹用力地点了两下头,她今年已经十四岁,还在读小学,她进入学校读书是有些晚了,好在本来便有一些识字的基础,平时谢芳仪和余若荻有空便也给她补习一下英文数学之类,她自己又是肯用功的,因为读书不易,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所以已经跳过一次级,明年就可以升入初级中学。
一路来到法租界的甘斯东路,打开门来先让景心进房子里面,然后姐妹两人将车上的东西一件件卸了下来,付了车钱之后,再将行李逐步搬进房中。
余若荻一边整理着物品,一边说着:“明天便要送景心去幼儿园了,景心,去幼儿园开心不开心啊?”
景心搂着母亲的腿,说了一声:“我不去。”
余若荻揉了揉额角,天啊,明天早上不会是一场幼儿园大战吧?前世这种事情自己看了很多,小孩子给妈妈爸爸送到幼儿园门前,却大哭大闹着不肯进去,简直好像要去受苦一样,希望明天早晨,景心哭得轻一点。
自从搬到法租界上,余若荻便感到自己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景心已经正式进入附近一家幼儿园,虽然起初两天十分艰难,站在幼儿园门前哇哇地哭,紧紧抱住母亲的大腿硬是不肯走进那个园门,不过几天之后倒是适应了许多,幼儿园比起家中来,毕竟是热闹很多,有许多孩子一起玩耍,从前景心无论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在戴阿姑家里,接触的人都偏少,而且年龄相差很大,要玩在一起不是很容易,如今她可是找到了玩闹的地方,渐渐地竟然放开了,十分快活。
出了巷子再走一段路,街口有一个大的老虎灶场子,那可是比闸北原来那条小巷口的场面气派多了,门口一个大大的灶膛大同小异,然而宽敞的前厅里面搭了一个简单的木台,有一个人常年站在那里面说书,要说评书这种传统曲艺项目,余若荻在前世也是听过的,她最喜欢的说书人是袁阔成,这个人说话很有趣,到了这一世,偶尔也听一下说书,毕竟这时
', ' ')('代娱乐方式有限,即使是十里洋场的上海,她也没觉得怎样眼花缭乱,假如能够给她一台电脑,再连上一条网线到现代,那可是太好了。
每天这家熟水铺的前堂都是客满,有许多熟客拿了一把茶壶,要了热水冲泡了茶叶,便坐在那里与朋友谈天说地,等说书的先生站在了前面,大家的眼睛立刻便都往台子上望去,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听到高兴处还不住地叫好,有的时候是哄然大笑,这老虎灶的人气竟然也不输给戏院;不时地还有人挑开那前后堂用作分隔的蓝色布帘,肩头搭着毛巾从里面出来,那是刚刚洗了澡,浑身通泰之下坐下来喝一壶茶听一段书,那可真是世上一等的福分。
要说上海的说书人确实是与别处不一样,不仅仅是说古书,余若荻对于古代的评话,比如“隋唐演义”啦,“七侠五义”啦,都没有什么兴趣,然而这一位说书者不仅仅是讲古书,每天上下午两场,一场是旧评话,一场是时事新闻,专门挑那些惊险刺激的事情来讲,比如这一天他讲的便是:
“列位,且说那十二岁的孩子张长庚,回到家里见到了顾顺章,顾顺章正急于寻找自己的亲人,当下自然是要问他,家里人都去哪儿了?那张长庚回说不知道,顾顺章是何等样人,原本便是共党红队的头目,专门负责暗杀,这顾顺章也是心狠手辣,因他杀的人多了,分外机警,马上便晓得自己的亲人已经全都给铲除。这顾顺章经验丰富,便让自己的小舅子每天在借口等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天张长庚终于等到了王世德,于是上前揪住他不放,一帮人便拥上来抓住了他。列位,纵然当初为了党派盟誓同生共死,然而真的到了生死关头,又有几个人顶得住?更何况是遇到了顾顺章,少不得那王世德便招认了,于是特工便去掘尸,在咱们甘斯东路爱棠村十一号、那边的公共租界武定坊三十二号,还有新闸路斯文里七十号,掘开花坛下的水泥坑,一共挖出了三十几具尸体,都是用绳子勒毙,无声无息还没有血迹,这便是当时震惊上海滩的‘爱棠村掘尸案’。”
余若荻一听,脸色登时便有一点发绿,顾顺章灭门案自己前世是知道的,然而哪里想到居然是发生在自己居住的附近?当时看网页的时候没记住具体是在哪条路上,只记得有几个人本来是来打麻将的,结果也遭受池鱼之殃,其中最冤枉的大概就是周恩来的学生斯励,国民党四一二事变的时候,斯励还救过周恩来,结果这一次顾顺章灭门案之中,老师杀了徒弟。
对于国民党的一些做法,余若荻也是非常反感,这王霸之气也太强了,在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就看到一则新闻,那是民国十七年,共军打郴州,大败而回,有一些人被政府军俘虏,要说这样也就罢了,其中有两个女共军,国民党军队将她们递解回原籍,就是湖南的宜章县,结果当地政府居然将这两个女子残酷处死。这个消息传到了共军那里,起到了极大的凝聚作用,本来有一些人并不是死心塌地跟着共党干,这一下也没有了退路,必须横下一条心干到底了,这就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余若荻一直认为,所谓“革命的恐怖主义”很适合处于弱势的一方,起到强烈的恐吓作用,然而国民政府现在处于强势地位,无论如何也算是合法现政府,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没想到今天在门口蹭听书,居然听到这样一段,从此以后自己可能会有心理阴影了。
不过余若荻还是听到了最后几句:“那顾顺章虽然投奔了政府,然而三心二意,终于在去年六月的时候,给秘密处决于苏州监狱。列位,那顾顺章可是个传奇人物,不仅擅长易容,会变魔术,懂得催眠术,甚至还会土遁法,对于这样的人,当然要小心应付,所以那顾顺章惨哦,临刑前给人家穿了琵琶骨,以镇其邪术,防其逃跑,然后才枪毙了的。这样的消息外面哪有几个人知道?也亏了说书的还有几个朋友,才辗转得来这样宝贵的消息。”
余若荻:民国的迷信啊,也是够坑的。
余若荻听到这里,没有再继续听下去,挎着篮子走出街面上,进入一家杂货行,买了几包盐,另外还有火柴、碱粉之类的五洋杂货,走出来后,她看了看隔壁的药行,其实自己是很希望囤积几箱奎宁丸和盘尼西林的,然而与房东的合约签订的是一年的长约,房租也是一次性付清的,因此价格才落了一些,否则每月十二块还租不下来这样的房子,最起码要十三块半才好,所以到了现在,家里已经不剩下多少钱了,自己要囤货,也只能多备一些盐,还有小件的杂货。
余若荻买了东西回来,正想要把自己方才听到的说书内容转给姐姐,却看到隔壁胡太太家里,有几个工人正在往里面搬运几个大花盆,胡太太指挥着他们将花盆放在院落里,胡太太家境比自己要好,她家住的房子乃是两上两落,院子也大一些。
搬到了新地方,总是要认识新邻居的,余若荻对这位胡宝珠太太印象不错,这人圆圆的脸,粉白得好像面团一样,见了人总是笑盈盈的,典型旧式闺秀的仪态,那笑容既不过度热情,也不显得冷淡,笑意都含在肉皮里,是那么温温吞吞的,如同三月里的
', ' ')('阳光,令人十分温暖舒服,很好交往的样子,这样的人看起来是永远不会和人吵一句嘴的;她的先生在银行里面工作,大学毕业,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待人也有礼貌,出入时遇见了,总是点头致意,十分客气,公婆也都十分正派。
余若荻本来是笑吟吟地准备与胡宝珠说话,哪知目光落到其中一盆花上,表情登时僵住了,蜀葵啊……
六月里的一天,余若荻晚上回到家中,谢芳仪一边做饭,一边和她说着:“秋秋,今天胡太太很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和我说起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怎么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的?”
余若荻楞了一下,哀叹一声:“姐姐啊,我不是不愿意看到她,我是不想看到她家的那盆蜀葵,如今到了六月,麦子确实是熟了,然而那蜀葵也开花了,给风一吹,那花粉叫做洋洋洒洒啊,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实在是受不了啊!”
谢芳仪噗嗤一笑:“原来如此,其实本来我想着,蜀葵是可以吃的,从前在家里就吃过蜀葵的嫩叶炒鸡蛋,口感很清爽的,蜀葵的花……算了这个就不提了。”
余若荻捏着鼻子说:“捷捷啊,如果你要吃蜀葵,那就煎一盘来吃,不过我是绝对不入口的。”
谢芳仪咯咯笑道:“晓得了,绝不会勉强你吃蜀葵。”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余若荻说了一声:“不知道是谁来了。”
走过去开门,却发现门外站了两个衣衫破败的陌生人,一女一男,身材都不是很高,头型偏圆,一脸灰黑,干瘦干瘦的,那女子一张口便是浓重的四川口音:“幺幺,能给一口吃的么?实在是饿不起了。”
余若荻一看就明白了:“你们是从四川来的吗?”
那女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家里饿得实在活不起了,趁着还有力气,赶紧逃了出来。”
余若荻点了点头,说:“你们且稍等等,我家里正在烧饭,马上就有。”
过不多时,谢芳仪拿了两块面饼出来,给她们搁在碗里,另外还有四枚煮好的鸡蛋,然后便问道:“川中为什么会惨成这个样子?一向是天府之国的,鱼米之乡,纵然受了灾害,也能有一点存粮的啊。”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幺幺啊,你可不知道我们那里,这几年来,又是发大水,又是干旱,又是冰雹,又是蝗虫,那些老总们还要打来打去,大家还怎么种地?尤其我们村好多人还是种的大烟花,大烟花到了这时候吃不得,家里没有存粮,这一下子就撑不住了。”
谢芳仪马上便明白了,她虽然只是在戏院做内务的,然而郭维淮总编人面很广,有的时候去他家吃茶,就能听到天南海北的议论,晓得上海销售的烟土大致分为三类,最上等的是云土,就是云南产的鸦片,经暹罗、香港运到上海;其次是川土,产自四川,经长江航运输送来沪;第三等的便是红土,也叫热河土,产自东北热河区域,现在那里叫做满洲国的,这是最差的一种,品质低劣,毒素非常重。
如今军阀混战,许多地方势力靠贩卖鸦片来补充军费,争抢地盘也是为了卖鸦片发财,四川尤其是重中之重,“川土”已经打出了名号,然而这样就难免影响粮食生产,所以一旦发生变故,马上就没了存粮。
余若荻也马上想到,自己前世看一本关于光绪年间丁戊饥荒的书,里面也提到因为大量种植罂粟,造成粮食生产面积缩小,因此在发生天灾人祸的时候,就显得更加脆弱。
那女子还絮絮地说着:“简直不成话哦,根本就没见到有放赈,最后弄到人吃人,妈妈死了,孩子就啃她身上的肉。吃死人也就罢了,还有杀了活人来吃,说是卖的牛肉,其实是卖的人肉,有人过去买肉吃,结果那人趁着四下无人,将来吃肉的也打死了,简直四处都是鬼,倘若继续留在家乡,只怕不等到饿死,先被人杀死吃掉了……刘长官还求雨哦……”
余若荻:刘湘请了个大神来求雨的事,报纸上也登了,要说迷信真的是普遍的,不单是特工狱卒迷信,省主席也迷信啊,连演二十四本川戏,倒是挺热闹的。
再一看姐姐正不住地点着头,认真地听着,想来在感慨之外,也是收集素材吧,只怕回头就要记在小本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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