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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烹调是个技术工种
时间转眼又过了一月有余,腊月二十三这天早上,宝玉慢慢地起了床,自己拿过衣服来披了,然后坐在铜镜前,拿过梳子梳着头。要说经过半年的牢狱生涯,宝玉的生活自理能力倒是磨炼了出来,已经能够自己梳头了。
这时宝钗也起来了,将那半旧的蜜合色袄儿拿过来,还不等穿上,先捂着嘴咳了几声。
宝玉回过头来,问道:“宝姐姐,要喝茶水么?我倒茶来你喝。”
宝钗摇了摇头,压抑着又咳了一会儿,这才穿了衣服下了床。
宝玉拿过茶壶箩来,便倒了一杯茶,拿在手里试了一下温度,便皱眉道:“这水已经有些凉了。麝月!麝月!……”
宝钗忙拦住他,道:“罢了,天气冷,也难怪这茶水没了温度,毕竟也是在这茶笸箩里放着的,总比直接撂在外面的强些,你想想麝月……咳咳……清晨早早地起来,又要服侍大太太,又要去看珍大嫂子,还要打点早饭,也是够她忙的。”
在这个脱难定居人群之中,主人阶层的数量明显超重,举目望去,这些人里面,从前不是太太奶奶,就是公子少爷,本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一下人口统计,纯粹的主人有十二个,半主半奴赵姨娘一个,晓得旧日规矩,也掌握必备技能的大丫鬟却只有五个,另外拨给的三对奴仆,主要是干粗活儿,担水劈柴洗衣跑腿之类,房里服侍一般不用她们,因此主人们的生活便明显不便。
从前在狱神庙的时候倒也罢了,此时明明出来了,倘若主子们苦乐不均,看到别人有人服侍,自己却没有,便要引发纷争,因此麝月玉钏她们便不是专在一房,比如说麝月,便也要兼顾邢夫人和尤氏,玉钏要不时地去看看李纨,莺儿也要照应胡氏贾蓉,平儿协助熙凤理家,各房有事都找她,彩霞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便兼做一些针线,这样勉强支应,虽然漏洞百出,倒也还维持着。
就在这时,麝月已经闻声跑了过来,掀了帘子快步进来,问道:“二爷要些什么?”
宝玉道:“厨房里有没有烧热的茶水?还有我们的洗脸水也该送进来。”
麝月忙说:“该死该死,竟然延误了这个,茶水刚烧开了,我这就去拿,再打洗脸水。”
如今这院落里的生活条件,与当初的荣国府是不能比了,荣国府有专门的茶水房,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烧着开水,除了更深夜静的时候,才停上那么两三个时辰,因此便不觉得这热水的需求有什么烦难的地方,然而到了这里却不同了,就算是伙房肯烧,也没有那么多柴。
不过却也不是全无办法,在这样没有保温瓶的时代,冬季里茶水保温主要是用茶笸箩,就是一个竹编的容器,将茶壶放在里面,周围填塞棉花或者鹅毛,这样便可以保温,而且那壶嘴还露了出来,可以直接端着这竹箩来倒茶,一般来讲倒是也还行,然而此时天气实在太冷,仿佛从前从没有过这样冷的冬天,因此那茶壶箩的保温性能便陡然降低,若是沐雪元在这里,或许会说:“将那茶壶嘴也想办法塞上,或许能够好一点,热气全从那里跑走了。”
宝钗见她神色匆忙,便说道:“你也不用急,毕竟不是等着救火,拿来了便好。”
麝月快步出去,不多时先拿了一个腾腾冒气的大铁壶进来,将茶壶里隔夜的冷茶倒了出来,茶渣也掏净了,放了新茶叶,重新沏上茶水,又在脸盆里倒了热水,然后送出开水壶去,很快又拿了一个水瓢进来,那水瓢里有冷水,兑在盆里,便成了温水,这便打发宝钗宝玉洗脸。
宝玉洗完了脸,自己倒了一杯茶来喝,他吹了一吹那热气,尝了一口,将那一口茶水咽下去后,宝玉虽然不曾皱眉,却暗暗叹息,这便是茶了,如今自己已经不求茶的清香,只要水中没有这种苦涩,便是人生中的一件好事。
居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宝玉是见识了水缸,从前在怡红院,他眼里哪曾看到过这个?那时从不必担忧从哪里弄水,需要水的时候只管招呼便罢,似这般清水是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他连想也没有想过;然而跌落凡尘之后,他是知道了,大抵家常都有水缸,不是雅致的莲花缸,只是单纯的水缸,粗陶制成,足有半人多高,十分粗壮,小孩子掉进去都能淹死的,通体深重的酱褐色,边缘处一道黄褐镶边,还算是有所变化。
宝玉并非是个一味欣赏精致奢华的,虽然从前多见的是玻璃缸、水晶缸,然而却也喜爱质朴的风情,从前也爱摩挲陶器,觉得那陶钵陶罐都别有一种古朴浑厚的味道,只是这陶水缸却与那些不同,十分粗蠢,就好像花园池塘中的红鲤鱼,是十分优美的,若是河塘里的大条黑褐色鲤鱼,便显得笨拙臃肿,毫无灵性了,只能送上餐桌。
然而这粗笨的水缸所暗示的贫穷暗淡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那里面的水,虽然是汲出的井水,可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一股淡淡的苦味,仔细品一品,还发觉舌头微麻,当时宝玉本来很想一口吐出去,纵然曾经经历过比这更不堪的,可是难道自己一生都要如此?明明已经逃出生天,还要将之前的遭遇延续
', ' ')(',不过他终究忍住了,将那一口茶水咽了下去,然后对负责挑水的三宝说道:“得空儿把水桶和水缸刷一刷,这水有些味道。”
那三宝当时便撇了撇嘴,道:“罢么,二爷,这水本来便是这样,咱家还算好的,日常用个木盖子盖在上面,你看看街坊四邻哪有这样仔细,那水缸不就是露天敞开来放着的?也没见人家嫌弃什么沙尘灰土。好了,我知道爷是个讲究人,我回头得空儿便刷刷罢了,不过井水如此,您老也别指望太多,好像我们都偷懒了一般。”
这几句话直将宝玉噎了个目瞪口呆,家中这三个男仆,大力二柱三宝,只有大力是个老成厚道的,虽然粗鲁些,其余二柱三宝,都是滑头之辈,上一次买酸菜顶了熙凤的便是二柱,这一回轮到自己挨三宝的呛,只是如今却又能说什么呢?
宝玉当时瞬间便又想起晴雯,自己那一回去她家里看她,晴雯要水喝,于是自己便见识到了她家的茶壶茶碗,却是壶不像壶,碗不像碗,那粗碗拿在手里,便有一股油膻之气,腻腻的,也不知多久没刷了,倒出茶水来,是暗红色,显然不是普洱,尝一口果然不是,倒好像是黄连沏了水,原来在这人世上,怎样的生活都是有的。
自家如今虽然沦落了,好在茶壶茶碗还都像个样子,纵然不是成窑汝窑的名品,好歹似模似样,而且麝月莺儿每天用热水洗涤,十分洁净,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不同了。
这一天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沐雪元锁了门,与黛玉紫鹃一起坐了车,往蒜市口这边来,沐雪元挎着的竹篮里放了满满的鹿肉,还有一点果品,今儿是小年,王夫人之前便说,要大家一起聚一聚,吃个饭,也算是劫难之后热闹兴旺一回。
到了那里,沐雪元给那些夫人太太问过安,便提着篮子进了厨房,一看这里今日居然还并不凄凉,除了白菜萝卜,居然还有两条鱼,一只鸡,一只鸭子,也是很丰盛的了,于是沐雪元扎上围裙,便挥起菜刀忙碌起来,莺儿过来给她帮忙,沐雪元别的也不用她,只拜托她洗菜,莺儿洗菜能够洗干净,比那几个媳妇强。
那三个媳妇,翠英秀莲桃姐儿,倒也不是好吃懒做的,日常也总是在忙,只是平儿曾悄悄和沐雪元说:“菜没有洗干净,那白菜帮子下面还沾着泥沙,给我看到了,赶快让她重新洗,否则混在汤里可不好,二奶奶前儿还说,鱼鳞都没有刮净,杀鱼的时候或许弄破了苦胆,那鱼肉都是苦的。”
当时沐雪元便笑着说:“她们日常也忙,我看脚不沾地的,就这样还讨汉子的骂,所以有时难免粗疏些。”
平儿便也笑了:“倒也是的。”
这三个媳妇各有特点,翠英该干的事情是照干不误,但并不会很追求完美,差不多也就罢了,有空便歇在那里,一边吸土烟一边谈天,考试只追求及格线;秀莲则是个比较追求极致的人,无论是自家的事,还是主人的事,都尽量想办法弄好,有的时候还会死抠,简直是呕心沥血,只是倘若事情不顺,她就有可能发火;桃姐儿则有点像没头的苍蝇,一天倒也是忙来忙去,就是总难以把一件事彻底做完,而且丢三落四,经手的事情也不成样子,既不能像秀莲那样拼命苦干,也不像翠莲那样会敷衍,因此她便是挨骂最多的,她的丈夫三宝经常是痛骂她,什么衣服没洗干净啦,做事没眼色啦,有的时候骂得太厉害了,主人们便要说话,“小点声音吧,这边正歇着呢,你们那里跟上刑场似的。”
其实不说桃姐儿天生绩效差,就算她们几个都是顶干净利落的人,只凭这么几个人,要主人那里、丈夫面前干那么多的活儿,也是为难,人手严重不足,难以做到尽善尽美,翠英倒是看开了,有一次便说道:“差不多看得过也就罢了,纵然累吐了血,也不过是好点有限,倒是让自己那么累,又是何必?人干活儿是为了活着,不必把命搭进去。”
莺儿给鱼开了膛,将鱼腹内的黑膜撕去,沐雪元则切着肉,两个人一边料理厨事,一边随意聊着,多是说些家计之类,祭田的租子虽然早已经得了,然而家中人口多,况且一个个又原本都是金尊玉贵的,难免讲究些,虽然有熙凤掌管用度,然而不时地这个抱怨,那个挑拣,荣国府里的情形恍然又重现了。
莺儿悄悄地笑着说:“不要说二奶奶恼怒,就是我们,看着也替她冤屈,如今是比不得从前了,威风体面,现在这就是个背锅受气的差事,像是珠大奶奶她们倒是好说话,有什么便吃什么,有那旧日难忘的,便要说一年几百两银子的佃租,都弄到哪里去了,整天吃萝卜豆芽的,只差没指着人说账目亏空了。把二奶奶气得,一笔一笔给她们算,柴炭米面灯油肥皂,哪一个不要钱?这一个冬天烧的炭要多少?那三位流放的爷也就罢了,牢中的大老爷要不要照应?更不要说两位年少的哥儿还得请先生读书,还有这个病那个病的,请先生吃药不花钱么?纵然这房子不要租金,可是这各项流水的钱要用到多少?从前仗着祖宗的功勋家业,吃喝惯了,现在哪里比得那时?真不愧是二奶奶,一顿雷烟火炮,一个个都消停了。”
不必莺儿具体指出来,沐雪元也能猜到是哪几个,便笑道:“
', ' ')('依我看,倒是不如除了伙食之外,其她各项的钱都按月支出给各房,大家自己花自己的,要额外吃一点什么,便自己去买,大家省心。”
莺儿笑道:“只怕那时候也要争多寡,手头松的,花光了自己的,便要打饥荒,前两天便抱怨月钱不够花呢,要我说,这一家子又不都是老弱妇孺,有那成年的爷们,很该自己出去立个业,赚些钱回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便不说了,沐雪元马上便想到了宝玉,二十岁的人,家又抄了,是该工作了啊。
这一天中午,大家是吃了一餐好饭,邢夫人房里一张大圆桌边,也不拘女男,团团围坐了十几个人,桌子上是一道酒酿蒸鸭,一道酸菜焖鹿肉,一罐冬笋母鸡汤,一道珍珠鲤鱼,就是鱼丸与鱼头鱼尾配了形状,所有的荤菜里,数这个菜最费工夫。
宝玉看到贾蓉第一筷子便朝那道酒酿鸭子伸去,夹了好大一块,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地说:“这鸭子好,够肥,又酥烂得很,可算解馋了。”
宝玉登时便想到当初的芳官,那一年自己生日,在外面玩耍了一番,回到房中,看到芳官吃饭,记得当时就有一道酒酿清蒸鸭子,芳官嫌油腻,不肯吃,只拿另外一碗汤泡了饭,自己当时看着她吃,勾动了胃口,便也吃了一碗汤泡饭,如今芳官在那水月庵中已经待了多时了。
贾蓉吃了鸭子,又吃鹿肉:“这小牛肉也好,连酸菜都仿佛另有一番风味,天可怜见,酸菜倘若不和肉烧在一起,真的没个吃。我从前竟不知雪雁有这个本领,讲真若不是她这个手艺,有好鱼肉也糟蹋了。”
熙凤万年宴会顶梁,在一旁说说笑笑,宝钗黛玉也不时帮衬,这一餐小年团圆饭的气氛居然还算欢快,宝钗一边吃饭,一边暗想,真的是人要有一技之长,否则纵然满腹才华,不知道如何使用也是枉然,雪雁不要说别的,就这一手好厨艺,也够她过活。
要说如今家中的饭菜质量,也真的是好像贾蓉说的一样,可是十分质朴,日常其实也不是吃不上肉,只是鸡鸭买了回来,上灶的女人不过是粗糙地炖了便拿上来,她们不是荣国府厨房里进修出身,不过是家里怎样做菜,在这里就怎样做菜,手法十分简单,调味有的时候也有点乱,吃在嘴里便不很是味道,然而此时又能如何?莺儿玉钏倒是能够熬燕窝粥,真正做菜却是不很擅长,如今这里也没有什么燕窝可用了。
吃过了饭,大家又聊了一阵,便各自归房休息,黛玉陪着王夫人熙凤说了一会儿话,便来到宝钗房中,两个人坐在床上,低声讲着近来的事情,忽然间宝钗用帕子掩着口,咳嗽了几声。
黛玉便问:“宝姐姐的那病可是又发作了么?”
宝钗又咳了两声,叹道:“这两日又有些痰嗽,好在并不重,我穿暖和些,也就罢了。”
然后宝钗弯下腰来,拨那炭盆中的火,然而揭开盖子,拿火筷子只一拨,登时一阵烟气飘散出来,宝钗不由得又是一阵咳嗽。
黛玉忙说:“让我来。”
她接过那铜火筷子拨了火,将盖子重又拢上,捂着口鼻不由得也咳嗽了两声,然后转头道:“姐姐有这样的病根,以后这种拨火的事情便不要自己来做,让莺儿麝月做吧。”
宝钗点了点头:“她们日常若在跟前,倒是都不让我动手的,只是偶尔也是难免,况且纵然不拨火,该咳嗽也是要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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