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六章隐忧
送走了众亲朋,沐雪元关好了院门,三个人回到房中,黛玉自己卸了钗环,换了衣服,这时沐雪元已经烧好了水,给她兑了洗脸水,又冲了茶,然后笑道:“颦儿完事便自己安歇吧,我不能陪了,这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黛玉笑着说:“我同你一起去洗碗。”
沐雪元摆手道:“可是罢了吧,刚买的新白瓷盘碗,倘若跌坏了可是心疼,那洗脸水也别自己倒,等我一会儿来弄,别把这院子里泼洒得湿淋淋的,天长日久,不用看花,只看青苔便罢了。”
然后沐雪元便将那带着汤汁的盘碗装在竹篮里,转身进了空间。
黛玉听了她的话,又是一笑,这里比不得空间之中,也比不得大观园里,那些地方都宽阔得很,将洗澡洗碗的水泼出去,不多一阵也就不见痕迹,然而这地方不行,倘若整天只顾在院子里泼水,这庭院里又不是很通风,便容易积累潮气,而且也有一种不洁净的感觉,洗头洗脸的水倒是还罢了,那洗碗水便油腻腻的,若说是打开门倾倒在门外,又不愿意让外人观庭望户。
经过这么久的平民生活,黛玉忽然发现,日常细节中有许多小麻烦,说起来似乎并不风雅,琐碎也就罢了,甚至还令人感觉有些鄙陋,然而却十分现实的。
沐雪元进入空间,在溪流边用肥皂水将那一堆碗都洗了,最后又烧了一锅沸水,将碗煮在里面消毒,卫生措施马虎不得,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未来现代,当然在这样一个社会阶段,倘若发生后果,就会更加危险。
沐雪元洗完了碗,回到外面,只见紫鹃已经将那些茶碗都清洗过,果碟之类也收了,连那折叠的桌子都收拢起来,挪到厢房,此时见沐雪元已经出来,她便开了院门,叫过一个乞儿来:“这些果子给你,替我们把这些东西扔了,丢得远远的。”
都是螃蟹壳之类,既然是认真过生活,不可能没有厨余垃圾,尤其是今天这么多人来做客,倘若是从前,丢进海里也就完了,如今却要想办法处置。
那小乞儿答应一声,拿起来便跑了。
这时城楼钟声已经过了未时,黛玉懒懒地问了一句:“几点了?”
沐雪元拿出怀表看了一下:“两点十二分,颦儿不如买一块怀表来用吧。”
当初潇湘馆的自鸣钟已经放在空间之中,不好拿出来的。
黛玉想了一想,道:“我又不入闱赶考,要那个做什么?横竖有你们的,问一声也就罢了,免得又现在别人眼里。”
沐雪元笑道:“那么便也罢了,此时要睡一会儿么?”
黛玉点了点头:“你陪我进去睡,乍然到了这里,一时间竟有些不惯。”
沐雪元便与她一同进入空间,笑着说:“今儿累坏了吧,快好好歇一下。”
黛玉一笑:“虽然是身上乏倦,心里却是欢喜的。你们也辛苦,有什么事也先不要弄了,且先休息一阵要紧。”
黛玉这一句说出了心声,她今日虽然不像往日大观园中宴会一般,可以在那里安坐,然而心中的欢欣喜悦却是从未有过的,自己如今终于能够以主人的姿态招待众亲朋,回想起方才的场面,是何等挥洒自如,一种力量感油然而生,当真是扬眉吐气,从未有过的开怀,纵然累一些,也是喜欢的。
黛玉这一天虽然开心,终究是劳倦了,躺下不多时便睡了过去,沐雪元则出去照顾禽畜,想着过一阵外面买了马匹回来,要干的事情愈发多了,另外还得养两条狗守门看家。
她这一躺倒,便一直睡到黄昏时分,晚饭是紫鹃做的,姜丝鸡蛋粥,另有两样小菜,三个人慢慢地吃饭,一边吃一边追忆午间的宴席。
紫鹃说道:“我听莺儿说,她昨天与宝姑娘一起去看了薛家大爷,瘦不瘦的却也罢了,然而那面相全都垮了下来,眉毛也耷拉了,眼睛也苶了,腮帮子肉也松了,连脊梁骨都弓起来了,半点精气神儿都没了,从前的薛大爷是多么的威风,如今弄做个仿佛天生的囚犯,就在那牢子里生长的一般,见了亲妹妹,便是一阵嚎啕,不由得宝姑娘也哭了。”
黛玉叹道:“要说薛家大哥哥,在那不见风日的地方也待了这许久,今年的秋审,结果还算是中庸,不杀不流也不放,只让他就那么在监房里面住着,他本身又是那样的性情,哪里受得了?只是如今宝姐姐身上重了,此番这一哭,只怕于身体有碍,最起码难免眼酸心胀,胸中气息好一阵顺不过来,大哥哥难道是不知道的不成?这种时候还当着宝姐姐的面来哭。”
沐雪元笑道:“颦儿是哭得有年头儿了,都哭出经验来,你这几句话虽然浅显,却非有一番经历的说不出。”
黛玉噗嗤一声便乐了出来:“总是偏在此等处善于评点。”
沐雪元一笑,心道还不止呢,且让我们说一说薛蟠,自己虽然没有看到他现场痛哭的场面,然而从过去推算今朝,那模样儿也想的出来,简直是咸带鱼泡水,没有任何动人之处。
薛蟠的面相本来就是愚顽痴莽的,那可真的是“身如堤
', ' ')('上槐,貌若鼎边锈”,倘若换了贾琏贾蓉,虽然人不怎么样,但是漂亮啊,贾琏是典型的江南贵公子相貌,面如冠玉,齿白唇红,溜光水滑的,贾蓉五官更加深刻立体一些,略有点鹰钩鼻,看着仿佛带了一点西亚风情,就冲他们这副皮相,憔悴了也有美感,薛蟠就不行,难以引发人的怜惜之情。
要说那仇九春,可是也真够刁钻的,有的时候沐雪元便猜测他的想法,竟是个持久战的路子,也不说推动死刑,就这么慢慢地熬着薛蟠,打定主意让这仇人在监狱里养老,活生生折磨着他,兼把薛家这一点家底耗尽,他在那里慢慢欣赏着,也是有趣。
虽说是如此,不过对于薛蟠来讲,首先最重要的,还是先保住性命,虽然有时人说起怎样极致的痛苦,爱比喻成“生不如死”,其实倘若真的选择,毕竟还是隐忍苟活的多,决然壮烈的少,好死不如恶活,所以薛蟠眼下也还是可以了。
沐雪元吃了两口粥,说道:“麝月姐姐与我说,宝玉这一阵烦闷得很,他也想效仿着宝姑娘,给人家作塾师,只是宝玉多务杂学,于四书五经都有限,更不要说八股制艺,人便不肯给让他给自家子弟导读,女孩子虽然不深究这些,却也不会请他当教师,前一阵忽然又想要‘学而不成则商’了,想要给人家记账去,然而也给退了回来,深感挫折的了,虽然家中并不等着束修的这几个钱使,整日游荡,终究无聊。”
黛玉蹙起眉头,道:“我前儿也想着,他向来无心科举,乃是个世间第一等清静闲散之人,要他那般钻营,本来也为难,白白糟蹋了他天生的资质材料,只是终日闲游,毕竟无益,要他教训童蒙,或者盘剥计算,这般事情原也不适合他,若是钻研书画,或许将来有所成就。”
紫鹃也说道:“是啊,就说宝玉那般人品,哪里是坐衙门的人呢?也不是能够打算盘牟利的,他自己整天就嫌那些事情都是枯燥无味,不如便像颦颦说的,写字作画的好,这样雅致的事,却也对他的脾胃。”
黛玉叹道:“究竟她们房里怎样的情形,我也不是十分晓得,每次见了宝姐姐,这些事总不好问的,宝姐姐又是个不惯诉说委曲的,从不听她说起这些,现在那一房里,全靠她在撑着,也是十分辛苦的了。”
沐雪元暗道,可说呢,如今宝玉便是个跌断脚的斑鸠,越看越像太宰治,叛逆颓废,整天只知道丧,科举的路目前是已经断了,又不能另觅出路,倘若一直游荡下去,堕落了精神,就很麻烦了。
她们在这里谈论宝玉,宝玉在蒜市口宅院内自己的房中,却也在思量着她们,想着今日黛玉身为东道主,站在那里宛如玉树临风,标格愈发精粹了,仿佛自己从前还不曾真正认得她,如今是真正如同玉笋一般,抽条长开了,如同欣欣向荣一般,再看自己,却是晦暗颓丧,眼看着一步一步落了下去。
从前自己最是鄙弃禄蠹,以为那班人都是利欲熏心,满心的钻刺之学,脑子里想的只有怎么往上爬,只是如今自己却连下场考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了,本朝的律法,三代内有重犯,不得参加科举,自己即使想要成为当初最为鄙薄厌弃的人,也不可得了。
从去年五月到如今,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宝玉的心态已经有所变化,从前在荣国府中,周围满是珠玉兰麝,自己相当于是给困在一片肥红腻绿之中,虽然那气息芬芳氤氲,时间久了也令人有些头晕,仿佛有一点透不过气来,因此自然便追求超越,因此那与人世颇有疏离感的黛玉,对于自己便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儿一般,不要说她那幽僻的性情,奇妙的文思,超绝的境界,就连她那多病的脆弱身体,在令人关切挂念之外,也让自己感到一种别具魅力的美。
然而宝玉此时发现,自己欣赏的已经不是这些了,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些,他现在仍然欣赏黛玉的才情,不过对于建功立业,已不像当初那样轻视,这个时候他便忽然想起秦钟临终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当初自己听这一句话,只觉茫茫然若有所失,想着秦钟若能万幸不死,只怕今后也不再是从前的秦钟,或者与自己分走两途也未可知,这时回想起来,才晓得那里面无尽的怅惘,只可惜如今自己也是“再回首是百年身”,徒唤奈何而已。
寒素清贫虽然写在诗里诚然十分动人,若是亲身体味那种生活,尤其是终身注定这样过下去,便没有什么诗意可言,只不过是摧折人的意志,令人志气颓唐,尤其是在有所比较的情况下。
却说黛玉这一次宴客之后,接连几天都睡得很好,这一天便对紫鹃说道:“这一阵似乎不必再吃那‘天王补心丹’。”
紫鹃便笑道:“若是暂时可以停了,倒是也好,是药三分毒,姑娘能自己调理过来,倒是不必再吃它。”
沐雪元:不吃的好,钱倒是罢了,天王补心丹里面有朱砂,这种东西催眠效果有争议,毒性却是确定的,倘若服用得久了,容易恶心呕吐,甚至发生消化道出血,急性肾衰竭,尤其恶搞的是,本来是用作镇静安神的,吃得多了反而引发失
', ' ')('眠多梦,这就是损伤了神经系统。
从前的黛玉常年失眠,“一年之中通共只好睡十夜满足”,从前沐雪元很担忧她是因为早期心衰引起失眠,就如同林如海一样,不过这一阵黛玉虽然偶尔仍是咳嗽,心脏却不像从前那样时时难受,假如她的心脏情况有进一步的好转,乐观估计这多年的疾病便有可能是神经官能症,只要不是器质性病变,就能令人安心一些,而失眠则或许是因为神经衰弱引起,如今或许是因为时不时的体力活动,也或许是因为心态放松下来,黛玉的失眠症有所减轻,这几天躺下之后都是很快便睡着了,让紫鹃与自己也为她高兴。
又过了几日,时节进入九月下旬,这一天邢夫人从尤氏房中出来,正打算去王夫人那里,经过熙凤的房门口,忽然便听到里面一阵厉声怒骂:“扯你猴儿崽子的骚,把自家的东西都给丢了,又寻趁上人家的了,她纵然有十万八万,不是赚的你的,你害了馋痨了,吃了一顿螃蟹,吃出这些个花花肠子来了?还扯着太太的旗号,两位太太很不用你这么孝顺,拿着那没娘没爹孩子的私房来尽你的孝道。人家倾家荡产买个房子,也看在你的眼内,你不瞧瞧那屋子里有什么?空空荡荡不过两个旧箱子罢了,再看看你妹妹并那两个,簪子连银的都不是了,都是骨头磨的。
三百两买个房子,你看着就是一笔大钱了,还以为能把宁国府赎回来呢?还是再捞个国舅老爷当当?破船也有三斤钉,好歹是这家里出去的,扫扫那府中的地缝子,够小户人家过一辈子的,就说当年但凡有点脸面的丫头,拿一件衣服首饰出去,也够人家过一年,逢年过节的赏赐,那都是金银锞子,哪像如今,大年初一来拜年,行了那么多礼,就给一串钱发遣回去了,还不够坐车的,从前上门的花子也不是这么打发的。
守不住祖宗的基业也就罢了,如今纵然不比从前了,也别这么眼皮子浅没出息,好像那讨吃的出身,给老太太发丧的时候不见你们,这时候可都一个一个赶着冒出头来了,净是做的偷鸡摸狗的事情,你还是大家子的公子,也经过好日子的,今儿活打了嘴了。这话不准再说,倘若后面让我听到,打折了你的腿,出去吧!”
然后便看到贾蓉灰溜溜从那房中出来。
邢夫人顿时便想,我要找王夫人说的那话,可该怎么开口呢?
不提邢夫人这边怎样琢磨,平儿跟在后面送了贾蓉出去,转回来倒了一碗茶给熙凤,解劝道:“奶奶别生气,那原本是个糊涂的,一时错迷了心窍,奶奶教训他一顿也就是了,他自然再不敢了,还是奶奶的身体要紧,自打搬到这里,好不容易调养得好些了,若是为了这事再弄坏了,别的不说,巧姑娘可怎么办呢?”
熙凤接过茶来,一时却不喝,拿在手里,定住眼神想了一回,叹道:“我本以为这件事会是环儿闹出来,哪知竟然是他,真是个糊涂行子,林姑娘对这边,也是仁至义尽了,还要算计人家,着实令人心寒。我本来也不想生气的,想着既然已经如此,便索性从此看开一些,大不见小不见的,大家过得去也就罢了,我且保养自己要紧,只是他今儿实在太过头儿了。”
熙凤的功能性子宫出血,当前没有太好的医疗手段,只好靠她自己调节,避免过度劳累和情绪的激动,自从搬迁到蒜市口,她理家的担子倒是轻了不少,如今这一点点局面,算是用牛刀来割鸡,经过这一场大变故,熙凤其实也有些心灰意懒,想要放一放手,只是今天突然冒出来贾蓉这么一档子事,人其实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少不得熙凤登时大发雷霆。
熙凤喝了两口茶水,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身体往后面一靠,后背贴在卷起来的被子上,道:“我本来以为这个家这样子就算是到底了,然而看蓉小子的模样,似乎是还能折腾,他是不往好道儿上走,将来不要再惹出祸来,那才叫再没了出头之日。”
此时赵姨娘也在房中训斥儿子,她一口就啐在贾环脸上,压低声音骂道:“我呸,你个没良心的下流黑心种子,林姑娘雪雁她们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要伙着蓉哥儿坑害她们?她们纵然有三千五千,与你何干?这一家子就是做事太毒,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还跟着呢,那是什么镶了金的高台盘,你也撵着往上爬?就不怕摔下来?”
贾环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口水,委屈地说:“可是,娘,你不是成日告诉我,不要饶了宝玉?”
赵姨娘登时更恼:“糊涂混账!宝玉是宝玉,你与他一般是老爷的儿子,凭什么大家都捧着宝玉?你为什么就要低一等下去?这和林姑娘什么关系?彩霞都是雪雁赎出来的呢,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那两个人(宝玉熙凤)素日有什么好处到我们面前?她们打量着我是上不得台面的,就连宝姑娘,如今的宝二奶奶,面上和气,心里也是不觉得我怎么样,其实什么事我不清楚?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一天到晚,放着正经事不干,专务这些歪门邪道,你和彩霞的事情,倒是该快一点办了,这都已经一年多了,再怎么发丧吊孝也该差不多了,我这就回太太去。”
贾环一把拉住他妈,犹豫着说:“宝玉哥哥还没有房里人,我
', ' ')('怎么好先这么着?”
赵姨娘简直是要恨死了:“我怎么养出你这个不长进的家伙!宝玉是宝玉,你是你,他怎么样,与你何干?他不是有老婆了?我们这边接个彩霞进门,又怎么了?”
贾环拽不住母亲,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了屋子去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