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待业青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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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待业青年

苏忱返城读书的事情,在知青之中如同风吹起的一阵涟漪,虽然波动了一阵,然而终究逐渐平息,日常恢复了以往的规律,黎毓贤便在这一片黑色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劳动和生活。

然而到了一九七一年五月三十一日,忽然间传来消息:“小黎,你快去起户口,你返城了。”

黎毓贤拿着锄头站在那里,一阵发愣,然后在同伴们那瞬间羡慕的灼热视线之中,黎毓贤丢下了锄头,赶快往团部赶。

五月三十一号,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这一天黎毓贤和姐姐毓昆同时批准返城,这个时候的知青返城,有“病返”,有“重大变故返城”,比如母亲或者父亲过世之类,也有好像苏忱那样给推荐上大学,顺势返城,还有就是参军,也可以离开农村,退役之后就可以回到城市,毓昆毓贤姐妹二人都是“病返”,毓昆报的是结核病,黎毓贤报的是腿伤,就是那一回从马车上跌下来,号称是后遗症。

本来她们两个的情况并不符合审批的标准,奈何门路比较硬,家中一个表姐叫做潘爱芝的,是劳动局的领导,通过表姐来办这件事,于是便把姐妹两个都弄回了城市。

黎毓贤当然是高兴,之后与姐姐在团部汇合,只见姐姐简直是欣喜若狂,还是拿着那一个柳条箱,笑得两只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好像包子的褶。

两个人在团部坐长途公共汽车去双山车站,每个人花了八毛钱的车费,这回是得花钱买客车票了,毕竟正式返城了,比不得从前,毓昆三不五时往家里跑,每次花钱坐车太破费,有时候她就蹭货车,几个人悄悄地钻空车厢,给人发现又撵了下来:“下去下去,买客车的票,这车不能坐,多危险啊!”

在车里,毓昆又是笑又是说,两片嘴唇就没有安静过:“五三一啊,我可是要记住这一天,三年前我就是在这天下乡,如今又是在这一天返城,五三一是我的纪念日。毓贤,我和你说,当时听到我给批准返城,我们一起的那些知青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我能回去啊,从前我那样到处找领导说要回去,她们都说我是瞎折腾,没想到我就真的回去了呢,看到我去起户口,她们都可羡慕了……”

黎毓贤抿着嘴笑,大姐也确实是,声名在外,连刘家屯都有人提起过她,偶尔自己去团部,看到自己的名字,有人便想到了大姐,“是黎毓昆的妹妹啊~~”,大姐自己也说,“我去了团部,那里的人看到我就笑,知道我又来找了”,黎毓贤就觉得,大姐很像古代故事里告御状的。

不过也得说,虽然这一次返城,主要是靠表姐帮忙,然而大姐这两年多来造成的舆论,却也不能不说是其中一个因素,如今连自己都给返了回去,其实是挺好的。

要说毓昆作为长姐,对妹妹们的影响也不是第一回,当初自己进入小学读书,大姐正在风光的时候,身为大队长,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很有名气的,老师们都喜欢,看到了自己,便以为“既然是黎毓昆的妹妹,应该也是很聪明的”,便让自己加入鼓号队,结果给自己造成了困扰,黎毓贤是很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的啊,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不过为了大姐的颜面,还是勉强参加,不过当班级干部之类真的就免了。

到了毓秀那里,又不一样了,老师们这一次说,“既然是毓昆、毓贤的妹妹,应该也是很聪明的”,也让毓秀加入鼓号队,然而毓秀与两个姐姐就有所不同,让她敲鼓,鼓点总是记不住,于是只好怅然遣返,那个时候大姐已经升入初中,自己还在学校里,因此晓得这件事,有两回和毓秀笑着说起,也觉得很有趣。

到了双山,大姐拿两个人的钱去买车票,黎毓贤守着行李站在一旁,四处打量着,是一个很简单的小站,只有一排平房,窗口卖票,外面是公共厕所,工作人员稀少,旅客也是很少,举目四望,看不到几个人影。

此时是五月底,天气已经温暖起来,正是植物茂盛的时候,车站附近栽植了许多杨树,一眼望去一片碧绿,增添了清新的勃勃生机,倒是不怎样显得寂寥,只是这一片地方因其气候,似乎是没有蝉的,黎毓贤自幼及长都没有听到过蝉声,否则便连声音也有了,不再是这样的安静,只是那蝉鸣终究是减少寂寞,还是增加寂寞,实在难讲得很。

黎毓贤以为,如果在这个地方工作,倒是十分清静。

两人买了去齐齐哈尔的车票,票价三块八毛钱,便站在铁道口等车,这里没有站台也没有护栏,更没有检票人员,买了票就在这里等,列车来了就上。

黎毓昆还在说着:“我回去收拾东西,我的那些东西好多都不见了,那条纱巾不知哪里去了,就是我当初下乡时,戴的那条纱巾。”

黎毓贤想起了姐姐的那条红纱巾,很鲜艳的,于是她说:“早知道这样,应该多买一把锁来锁着的。”

人长期不在那里,东西难免丢失,倒未必是偷窃,只是东丢西丢,就不见了。

黎毓昆笑道:“我现在哪里还能计较那些?只要能回去就好,反正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几件衣服,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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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那里。我这次从家里回农场迁户口,看到许多人都不认识,后面又有学生来,她们看到了我,就说‘原来你就是黎毓昆’,都是听说过我的名字,但是没见过我的人。”

黎毓贤咯咯地笑:“大姐,你成了农场的名人了!”

只闻其名,未见其面,说的就是自家大姐。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车,两个人便爬了上去,黎毓贤是上了车就歪靠在那里,只等回家,然而没过两分钟,黎毓昆便拽着她的胳膊说:“毓贤,咱们得下车,这车好像不对。”

黎毓贤连忙左右看了看,确实不太对劲,具体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于是姐妹两个连忙下了车,这辆车很快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这一回两个人问仔细了,确实是去齐齐哈尔,这才坐稳了。

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毓昆忽然便唱了起来:“九三农场好地方……响应号召到边疆,建设祖国的北大仓。”

九三农场之歌。

毓贤噗嗤就是一乐。

几个小时之后,列车在齐齐哈尔站停下,黎毓昆与毓贤拿着拿着行李便下了车,出了车站一路往家里飞奔,黎家就住在车站附近,在大旅社的胡同里,从前黎毓昆从农场跑回家里来,有的时候是深夜下车,巷子里黑乎乎的,她不敢往里面走,便坐在大旅社的门前,等天慢慢亮起来,有了一线光亮之后,再跑回家中。

此时天已经有些昏黑,两人一路跑,进入了家门,父亲已经下班回来,看到两个女儿进门,黎文宾“呼”地出了一口气,“毓昆毓贤啊,你们可算是回来了,这几年你妈天天看洋皇历,就就算着你们已经去了多少日子,还有多少天能回来,起码过年的时候肯定回家,这些年把你妈给想的。”

洋皇历就是一块硬纸板,往往是红色,绘制着简单的图案,上面钉着一叠日历,每过一天撕去一页。

崔星兰在厨房里喊了一声:“回来了啊?赶紧摆桌子吃饭了。”然后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真的是太心疼了,大女儿在农场住的地方,都没有自来水的,到井边摇辘轳把,夏天也就罢了,冬天井台旁边都是冰,一个不留神,容易栽到井里面去,屋子里连洗脸盆的架子都没有,每天早上叠了被,就把脸盆放在炕沿上洗脸。

这还是条件比较好的农场,到二女儿那里,更没个看了,太苦了,到处都是灰尘,炕席也是破的,再看吃的那饭,全是粗粮,大碴子苞米面之类,难怪死活不肯让自己去,只说是道路不便,可是自己不看一看怎么能安心呢?然而看过之后更难受了,回来到处托人,想把两个女儿弄回来,这一次好不容易有了病返的机会,总算是回来了。

回到城市的兴奋感很快便过去,在家里睡过一夜,从六月一号的早晨,黎毓贤就开始考虑未来的工作问题,虽然是回来了,可是工作没有着落,现在各处用工名额都紧张,大批“待业青年”等候分配,因此她与毓昆便时常去龙华分社,类似街道组织这样的一个机构,在那里等候消息,看哪里有招工的机会。

因为有了这样的作用,去分社的自然不仅是毓昆毓贤姐妹,这一个片区还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多聚在这里,名义是学习,有人给她们讲解最新的文件精神,或者是读报,不过黎毓贤总体感觉,有点像另类的人力市场,一群游荡的人等在这里,寻找被雇佣的机会。

到了八月下旬,有一天附近派出所找人过去帮忙,抄写户籍资料之类,毓昆和毓贤都过去了,抄写了一阵,便有人说:“姊妹两个的字都很好。”

黎毓贤虽然低着头抄写,不过仍是含蓄地微微一笑,自己的字自然不必说,毕竟是倪木兰旧学的底子,不要说钢笔字,就是毛笔字,自己也能写,大姐主要是硬笔字,虽然没有临摹过字帖,但是大姐天生写字好看,与自己的字相比,大姐的字更加豪放一些,笔划结构放得更开,显得无拘无束。

吃过午饭之后又休息了一阵,帮忙的青年和派出所的民警就混在一起打乒乓球,黎毓贤捧了一只茶杯,坐在一旁看着,毓昆拿着拍子虽然是在那里招呼她,她也只是笑着摆摆手,不肯过去,自己一向是好静不好动,实在是懒得动,对什么运动都不感兴趣,大姐倒是活跃得很,她别的运动也罢了,就是喜欢打乒乓球,其实从前在学校里,也没有听说过她参加乒乓球队,只是不知怎么就学会了,还打得不错,虽然称不上是怎样的高手,但起码技术不水,有模有样的。

到了九月初,天气已经比较凉了,确实不愧是辽东的土地,比北平冷得要早许多,尤其黑龙江又是东北三省之中最北边的一个省份,这里每年气候温暖的时候只有六七八三个月,到八月下旬其实就开始凉了,九月更是树叶纷纷落下,生机旺盛的夏季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春秋天也都很短,多数时间是冬季,印象里最鲜明的记忆是一片白色,绿色显得十分珍贵。

这一天在派出所帮忙,将要下班的时候又打乒乓球,毓昆在台子前蹦跳了一阵,这个时候时钟指向了五点,派出所的文职下班了,帮忙的青年们便也说笑着走了出去,毓贤看着毓昆红红的脸,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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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把脸上那汗擦擦,免得着凉。”

毓昆满不在意地拿袖子在脸上抹了两下,继续乐着说话:“听说四院要来招工呢,不知谁能过去。”

四院是本市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在建华区,比较远,当初大姐读书的实验中学就在医院对面,虽然家里人生病一般是去附近的第一医院、二零三医院之类,不过四院的名字黎毓贤也知道。

黎毓贤便笑着说:“大姐你要过去当护士吗?”

毓昆摇头:“不要,我不想给人扎针。”

黎毓昆见血就害怕,很像黎文宾。

家中姊妹几个,顶数毓秀最为胆大,另外钢金也显露出胆量来,十二岁的孩子,现在开始去杀猪场看杀猪,就在离家不很远的地方,每天早晨开始杀猪,毓贤虽然说不上怎样惧怕,不过确实不愿意听到猪的惨叫,太过凄厉,而且她也不愿看到地上的血,虽然猪血很宝贵,用木盆承接着,可是仍然有少量流到地面,一想到那样的血迹会踩在自己的鞋底,毓贤就一阵头皮发麻。

然而钢金却别有趣味,很喜欢看杀猪,时常就过去,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回来还给家里人讲,“先照着脑袋给一棒子”,将猪敲晕之后,将刀捅进脖颈里去,怎样用一根铁棒梃猪,还有给猪烫毛开膛之类,绘声绘色的,因此毓贤虽然说不看不看,却也晓得了杀猪的全套程序。

毓贤便笑:“或者在那里给人挂号也好。”

清洁人员毓昆肯定是不愿意作的,谁愿意天天扫地?所以或者作挂号工作也不错。

黎毓昆仍然摇头:“整天收钱,我也不愿意,倘若弄错了呢?差了钱要自己赔的。”

毓贤轻轻地笑,世上哪有那样完美的工作?

回到家中吃过晚饭,黎毓贤闭目坐在炕上养神,大姐如同以往,在灯下看书,一夜无事,到了第二天早上,毓贤便发现大姐的面色略微有些异样,不过在家里也并没有多说,一起出门去分社的路上,毓贤才问:“姐姐,你怎么了?”

毓昆:“毓贤,我脖子痒,起了小疙瘩。”

好像有个小刷子在那里刷着。

毓贤点头道:“可能是昨天闪了风,这几天吃清淡一些,好好休息,过几天可能就消下去了。”

说完后,毓贤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现在想要肥甘厚味,又哪里去找呢?“不要吃海产”不过是白叮嘱,所以自己压根儿也不必说,不过姐姐拌土豆的时候少放一些黄豆酱吧。

毓昆本来脖颈上痒得厉害,此时听毓贤的话,不由得也笑了,自己的这个妹妹真的是,从小到大反而好像自己的姐姐一样,虽然总是懒懒地躺或者坐在那里,然而生活方面的知识却很是丰富,虽然说话不多,不过有事就能出主意,也不知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平时不见她怎样出门和人聊天,读书的兴趣也罢了,况且书里也未必写这些东西呢,比如自己看的那些书,《李有才板话》、《红岩》之类,里面少有写火燎猪毛的技巧,又或者脖子上起了疙瘩应该怎么办,毓昆虽然是一个很有主张的人,不过与毓贤在一起,也觉得很是安心。

足足有三五天的时间,黎毓昆都极力抑制住想要去抓脖子的冲动,虽然痒得很,不过也不好总是去抓,倘若抓破了皮弄作感染,就很麻烦了,那就要去卫生所,不过好在几天之后,脖子上的疙瘩倒真消了下去,从此以后黎毓昆的脑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出了汗之后倘若要出门,一定要将汗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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