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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书春
很快元旦过去,时间进入一九八二年,一月四号这一天的上午,黎毓贤面前摊着一叠国文试卷,手里的钢笔不时在墨水瓶里蘸一下,然后将长长的不锈钢笔尖在玻璃瓶边沿轻轻一搁,让上面的墨水稍流下去一些,便将笔收回来,在试卷上打出红色的对勾或者画一个小小的叉。
元旦串休,一号二号休假,三号星期日上班,那一天考了期末考,今天黎毓贤就开始裁判试卷。
正在看着学生的作文,国文就是这一点要费一些脑筋,作文不比选择题判断题填空题,都是有标准答案的,作文很难讲有什么标准,都是凭老师的文学观点来打分,不由得毓贤格外谨慎了,认真地阅读这一篇作文,题目:记一件小事。
开端:窗外又下起雪来,我坐在窗前看着雪,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可是我总是忘不掉童年时候的一件小事……
毓贤:好早熟的男孩子,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已经是“这么多年”,看待过去便是“童年时候”,若是他有自己这样的年龄,又该说些什么呢?
毓贤正在看着作文,忽然听到几名同事在聊天:
“我们班几个尖子生,都是女生,男生是怎么回事?都在后边,五六名开外。”
“毕竟是初一,刚从小学上来的,小学时候多是女生学习好,到了中学,女生许多就没了后劲儿,你再往初二初三来看,就不一样了。”
“是啊,女生成绩好,主要是靠死记硬背,男生很聪明,就是不爱学习,太调皮,等男生定下心来,成绩很快就追上来了。”
见毓贤抬头望着她们,周淑文便笑着说:“毓贤,你有什么看法?”
黎毓贤轻轻地一笑,说:“这些话我们在这里说说就罢了,当着学生可千万不能说。”
周淑文笑道:“那是自然,都是办公室里谈论,哪里能对着学生说?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个女生敲门走了进来,一看是某班的学习委员,带了几个同学,来帮老师批改试卷,有一些老师倒也是省力,叫了学习比较好的学生来帮忙批卷子,自己只看论述题或者作文。
午休的时候比较有限,吃过午饭之后,苏忱到黎毓贤桌边来拿栗子,黎毓贤这一天带了炒栗子来请大家吃,虽然不是糖炒,这种小栗子也是很不错,非常香甜,而且都裂开了口,比较容易剥。
苏忱坐下来剥着栗子壳,低声说道:“她们都太自谦了,其实读书方面的进展,倒是不分女生或者男生,只是看个人。”
黎毓贤一笑:“纵然是‘死记硬背’,我也是做不到的,如今我这记性是不行了。”
记得古文范式之中,夸赞一个人学问深厚,会有一个套路惯语,叫做“博识强记”,比如辜鸿铭能够背诵一千多行的《失乐园》,便给凌叔华记在了文章中,不过如今或许终究是新时代了吧,“博识”倒也还罢了,反正“强记”是不受人待见了,竟然成了一个贬损的词儿,独独用在女生身上。
苏忱笑着说:“你刚多大年纪,就叹记性差,我有一次听你上课,引了许多文章诗句,记忆力好得很。”
虽然刚刚来到本校一个学期,然而黎毓贤已经是一个颇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她并不是青春洋溢,非常有活力的,但是讲起课来很有趣,有一些老师是“照本宣科”的,就从这一点,也不好去说学生是“死记硬背”,因为她们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讲,可是黎毓贤不同,她是不以讲课为苦的,两手撑着讲台面,站在那里,瞄几眼课本,便如同溪流一般地开始讲。
黎毓贤虽然写得一笔好字,但是黑板书不多,她就是讲,从课本上一句话引申开来,便讲出一串东西,她的人虽然不活跃,联想却很丰富,很新颖很有趣味的,有的时候讲着讲着,便离课本有些远了,便连忙拉回来,学生们听她的课,都非常入神,倘若不是课间总要上厕所,巴不得一直连到下一堂课。
苏忱是觉得,如果教师上课可以坐在椅子上,黎毓贤想来是更加悠然惬意的。
黎毓贤懒懒地说:“都是事先写在了教案上。”
苏忱笑着,没有说话,他晓得黎毓贤是自谦,那么多的话,不可能都写在教案之中,教案只是提示要点,然而黎毓贤是真的很能敷衍人情,从前在刘家屯的时候,自己是以为在黎毓贤的才华之中,总带了一点冷淡讥诮的油滑,对人世有一种玩世不恭的疏远,似乎很难想象她真诚时候的样子,然而出来社会这样多年了,苏忱如今也发现,黎毓贤或许是正确的,虽然有些消极,然而很能保全自身,生存的最低限度是达到了的,只是苏忱不愿她对自己也是如同对繁华世人一例相看。
这时办公室的门推开来,传达室的陈国章弓着腰走了进来,冲着郭宁叫了一声:“郭老师,你的电话。”
郭宁高高兴兴跑出去了。
然后陈国章便分发报纸和信件:“今天的报纸来得晚了。”
接到信的人纷纷向他道谢,等陈国章关了门离开,大家便又议论起来:
', ' ')('“他媳妇儿还总是不着家吗?”
“听说是这样,总是往外面跑,我看陈师傅的病,是有点重了,方才喘得厉害。”
“也是挺可怜的,怎么就得了这么一个病,如今天气又冷,挺难过的。”
“他的这个病,到了冬天就有点危险,要格外留神才行。”
“什么病到冬天都危险啊,我们邻居,脑梗,上个月死了。”
毓贤插了几句话:“可说是冬天就容易犯这样的老病,我姐姐的学校就守在路边,那一条路直通炼人炉,她和我说一到了冬天,过去那边的车就特别多起来,有时候一个上午会过去几辆,竟是前后相连的。”
一个历史老师叫做颜青的,摇头道:“其实结核病建国之后已经是可以治疗的啊,打链霉素就行,不知他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重度结核,已经很难治的了,陈国章原本高高的个子,如今弓腰驼背,有一点像是虾米。
黎毓贤来到这里半年时间,掌故比较熟悉的了,除了苏忱讲给她,周淑文是个爱说话的,也会说这些事,苏忱有些文人清高,黎毓贤与他主要是谈论文学,倒是不怎样说别人的事,黎毓贤倒是从周淑文那里晓得了陈国章的旧事,原来陈国章本来是冰刀厂的工人,后来与自己的学徒工朱秀平谈恋爱,当时工厂有规定,学徒和师傅不准恋爱,她们两个违反了这个规定,结果朱秀平给开除掉,后来两个人结婚,再之后陈国章不知怎么得了结核病,又不知怎么居然没有治疗好转,病得越来越厉害了,冰刀厂的工作难以继续,又因为冰刀厂没有自己体系内的学校,便给安排到市立二十七中学,在这里看守收发室。
自从他病得重了,朱秀平便不怎样回家,也不知她是怎样生活,要说朱秀平,其实也是比较坎坷,两个人都违反了规定,开除的是学徒而不是正式工人,朱秀平的工作从此很成问题,倒是结婚了,生育了两个孩子,偏偏陈国章又得了这样的病,影响收入不说,而且很容易传染给接近的人,黎毓贤就很注意从收发室回来之后赶快洗手,朱秀平的几个兄弟都是比较体面的人,或者在医院,或者在市政府,唯独她,先是给工厂开除,之后丈夫又染上了这样的重症传染病,人生的磨折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因此自己的大姐和四妹在得了结核病之后居然治疗痊愈,真的是相当幸运的了。
又过了几天,考试成绩发下去,年级排榜也贴了出来,有综合的也有分科目的,郭宁站在红纸榜前,搭着毓贤的肩膀,笑着说:“贤姐,你那几个班的语文成绩真不错。”
毓贤一笑:“你那班上的成绩也很好,其实我是觉得,分数并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让孩子们能够欣赏文学,理解文学。”
郭宁嘻嘻地笑:“话虽然是如此,可是分数也很重要啊,毕竟涉及到升学,单是沉浸在文学里,考不上高中大学也麻烦,不是有那么一句话,‘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高考的时候,一分都是生死线。”
毓贤笑着说:“学生们也都是不容易。”
有点好像过去的科举考试,总是在说科举禁锢人的思想,可是终究也没有太好的法子。
郭宁笑道:“谁又容易呢?也不全是考学生,这都是考老师呢。”
随机分的班级,没有特别划分学生的资质,结果这个班级的成绩好,那个班级的成绩就一般,只能说明老师的水平有差异。
回到办公室,毓贤拿起茶杯喝了几口水,这时门一开,沈凤卓拿了一叠红纸和毛笔墨汁走了进来,笑眯眯来到语文组这边,慢慢腾腾招呼道:“苏老师,麻烦来写几幅对联,啊呀黎老师,太好了你也在,也来帮手写几副春联吧。”
黎毓贤两只手摩擦着,今天教学楼里的暖气烧得有点低了,笑道:“书记,我哪里能够写春联?”
沈凤卓笑着说:“不要这样太过谦虚嘛,之前我看你抄大榜,那一笔毛笔字很不错的,就来也写几副嘛。”
苏忱很是带劲:“是啊是啊,也来帮我分担一下,你看这么多的纸,快给你几张。”
黎毓贤并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人,一定要人三催四请,礼节性的谦让之后,她便站了起来,在桌面铺开裁成长条的红纸,拿起一支笔,转头问沈凤卓:“书记,要写些什么呢?”
沈凤卓道:“你看着写吧,什么‘春满乾坤福满门’,‘四化建设庆更新’之类。”
黎毓贤想了一想,便蘸了墨汁,在纸上写了起来。
郭宁凑在她的旁边,一字字念了出来:“‘杏坛芳菲缭锦绣,桃圃磊落缀琼瑶’,贤姐,很特别的措辞啊!”
黎毓贤一笑,将这一幅对子放在一旁,拉过另外两条纸来继续写。
苏忱听着郭宁念出来的句子,不由得抬头望向黎毓贤,忽然便想到《金粉世家》里面开场的描写,春节临近的时候,北平街头的书春人,渺茫而又寒冷的风尘之中,混沌的人世之内,却有一个襟怀才华都截然不同的人。
黎毓贤又写了两副,这时杨小芹刚好进来,找周淑文
', ' ')('商量下午自习课的事,正看到里面黎毓贤和苏忱一人一张桌,正相对写对子,杨小芹登时便感觉有些刺眼,这还真的是才女才子两相配合,挺美一幅画。
这时其她人和沈凤卓开着玩笑:“书记,让韩英华画几幅年画,再让小黎写一副对子,你家里过年贴在门上的东西就置办齐了。”
沈凤卓有一个女儿叫做若兰,韩英华是本校的美术教师,与若兰结婚。
杨小芹踱到黎毓贤旁边,看着她写好的那几幅字,不由得暗暗便要挖苦,“桃圃磊落”,如果真的能够做到磊落,那倒是还好了,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那位的魂儿也给牵住了,天天回到家里就捧着你那本手稿开始看,还把自己的稿子也拿给了你,你们两个也不知是“以文会友”,还是“私相授受”呢。
二十七中学在一月十一号放假,两周之后,二十四号除夕,黎毓贤回去家里,初二又回家看大姐,这边的风俗是,除夕去夫家,初二回娘家,到了初三,黎毓贤终于是闲了下来,这一天把炉火烧旺,坐在炕头拧开了收音机,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书,拿收音机里的声音做了背景。
毓贤在膝盖上盖了一条小被子,过了十几分钟,不由得便感到,难怪母亲以为楼房没有什么吸引力,火炕真的是好啊,只是坐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些冒汗了,自己是坐在炕头,不是炕梢,炕头靠近火炉那一边,热度相当高,以至于要用一个棉垫子垫在下面,否则烫得厉害,简直如同要烤熟了一样,在这样满是冰雪的世界之中,热热的火炕便是至上的福地,整天待在这里才好,只可惜烧炕实在麻烦。
这时收音机里传出歌声: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是最近很出名的耿莲凤和张振富合唱,这两年风向的转变越来越明显,“革命”或者“阶级斗争”已经不再是主旋律,现在开始讲“四个现代化建设”,重心似乎是放在经济方面了,因此歌曲的风格都变了,还引着人设想二十年后的情形,黎毓贤以为,这样似乎是不错,民生还是主要的,之前实在太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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