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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雨在扎营时,并不知道十步远就藏着一个狼窝。
后来察觉,还要多亏一只熊。
一只刚刚冬眠中醒来的,饥肠辘辘的熊。
那头熊黝黑的毛发上坠着未化的冰晶,扭着肥美的身子走来,行动间健壮的肩胛骨如小山包一样高高耸起。黑亮的鼻头紧贴地面,迅速靠近缓坡。她的目标其实只是狼穴里的崽子,填肚子之余还能消灭以后的对手。
但有人挡了她的去路。
“走开!”那个瘦骨嶙峋的东西冲她大斥。
紧接着一道破空声传来,脸颊立时火辣辣生疼!
与此同时,一道悠长的狼嚎于远方隐隐响起,似乎还在飞速移动中。
保姆狼要回来了。
黑熊立刻埋头又冲了两步,眼见就能碰到狼穴了,可突然又遭了顿劈头盖脸的毒打,抽得她睁不开眼,连脆弱的鼻头都被狠狠抽了一杆子。
喷出的白气中带着浓浓的鱼腥,黑亮眼眸瞪向挑衅她的东西,这座敦实的肉山被彻底激怒了。
她从狼穴前转身,奔着挥杆自卫的褚雨撞了过去。
褚雨哪见过这阵仗,从小养在城市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来都是隔着电脑看巴掌大的黑熊。此刻面对扑过来的胳膊比他大腿还粗的黑熊,褚雨攒起的最后一点勇气早就随着魂儿一起跑了,丢下帐篷杆,手脚并用爬上坡,整个人随着黑熊的嘶吼一阵阵打颤。
不远处,一匹灰色的年轻母狼率先赶回,却一个急刹车停住了脚步,反而潜伏在草丛中,只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和莹亮的狼眸。
褚雨围着一棵枝杈纷乱的老树兜圈子,在黑熊尖利的爪子即将拍到小腿的一刻,猛地爆发一股力量,噌噌噌上了树,紧紧勒住主干枝杈不敢动,眼睛被汗水迷得发酸也不敢擦。
黑熊发现拱不断这棵看似瘦弱的老树,舔着流血的鼻头在树下暴躁转圈。
另一边,灰狼仔细地嗅着,先来到黑熊埋伏的地方转了两圈——灵敏的嗅觉正在为她讲述最生动的故事,她重复着黑熊前进的路线,停在了狼穴两步远的地方,开始探查那根奇怪的长杆子。
她这边忙着推理,那边褚雨吓得脸全白了。
“不是——你还会爬树吗……”他要崩溃了,眼睁睁看着黑熊已经四只爪子都扒在树皮上往上爬,就想再往上蹭两下,但他两腿刚一松开,整个人就立刻滑了一大截。
黑熊拍过来的爪子虎虎生风,二十几岁的小宅男顿时两眼一黑……
雷霆之际,草丛中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怒吼,离得最近的灰狼得了令,闪电般冲过去,一口咬在黑熊粗壮的后腿上。
锋利的长牙穿过厚厚的皮毛,像水蛭一样嵌进黑熊的肉里,一边甩头一边往下拖。
霎时,数不清的狼从四面八方冲来,灰的、黑的、褐的,大有五尺长,小的也有三尺,一个个宛如神兵天降,顷刻将饥肠辘辘的黑熊围了个结实。
按习性,狼是不会主动招惹熊这种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的动物的。
但不止黑熊饿,他们也饿。
身下恶犬咆哮声和黑熊阵阵狰狞的嘶吼震得褚雨耳膜隆隆,心脏像被拿捏在手里,跟着一阵松一阵紧。
不知过了多久,文弱宅男拼起命攒的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慢慢用竭……他连手指甲都用上了,最终还是扑通一声,四仰八叉地砸在了厚厚的积雪上。
仰面朝天,不见天日。
算了,命数如此。比起喂熊,喂狼心里总能舒服些。
褚雨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闭着眼,慢慢平复着呼吸。
这是他自己选的。半个月前,邮寄了辞呈,砸坏了手机,一个人闷声进了山,没给任何人劝阻的机会。
从城市到村镇,从村镇到荒野,从荒野到山林,幸而中间遇上个车队,好心人载他进了山,不然他可能累吐血也走不到林子深处。
这一路,比他还高的行李压得他直不起腰,肩膀上勒出的血痕一层叠一层,但他也从没想过回头。
褚雨考虑过,也许有一天,自己会一失足掉进某个不知名的山沟,睡在这春天尚未融化的雪里;也许在某天深夜,自己会被野兽破开帐篷,就此无声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中。
他都想过的。
只是没料到帐篷还没撑开,就要匆匆和未来的自己说再见了,一句遗书都没来得及写。
野狼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脖间和身体各处,厚厚的羽绒服阻断了他的感觉,但是他知道自己每一寸皮肤都被闻了个遍。
褚雨静静地等待着,在雪里躺僵了,终于胸口一沉,脖子一痛一热。
他憋着一口气忍耐,却迟迟未等到后续。
而且这毛茸茸的感觉并不对……
褚雨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蓝色的莹亮小眼睛,闪着异常兴奋的光。
蹲在褚雨胸口的小狼学着人类眨了一下眼睛,见褚雨又不动了,继续兴致勃勃地啃褚雨汗涔涔的脖子。
咸咸的,有点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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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雨费力地撑着小狼的腋下把它架起来,上下左右打量这个泛黄的白团子,嫌弃地用肩头擦狼口水。
然后他一扭头,才发现旁边蹲了一排狼崽,都在瞪着黑黢黢的小眼睛观察他。灰色的、黑色的、灰黄色的,属他手里这只白的最瘦最弱,却胆子大得没边,直接趴在他身上啃了起来。
行动受限的小白狼蹬着两条罗圈腿拼命挣扎:“嗷!呜~”比起狼嚎,反而更像狗叫。
在一旁观察的保姆狼慢悠悠走过来。
褚雨不知道狼有没有眼神这个东西,但就是觉得这匹灰狼意味深长地凝了他一眼。
然后灰狼一偏头,长长的狼吻一张一合,精准叼住小白狼后颈,把它从褚雨手中救下来,然后领着一串花色的绒团子回归了狼群。
褚雨看看熊尸旁大快朵颐的群狼,听着他们在进食时依旧断断续续的低吼,脚软腿软地爬起来,趁他们在忙,战战兢兢地赶紧拆帐篷——无论怎样,他不想给狼当储备粮,如果能选的话,他希望死得唯美些。
在他忙活的时候,一匹最大的黑狼在妻子的陪伴下享用完了黑熊内脏,示意另外两匹可以进食。然后他翘着粗壮的尾巴,昂首阔步地走到正在跟钉子较劲的人类身旁。
他没顾褚雨被吓得呆若木鸡的模样,一屁股坐在了某人刚拆下来的纤维管上。那足足有褚雨多半个手掌大的狼爪看似无意地按在了软趴趴的帐篷布角上。
褚雨:……
“我去别的地方扎营可好?”坐在地上的褚雨几乎与那匹头狼一样高,正如黑狼感受不到他的恶意,他也知道猎到食物的狼现在还不想要他的命:“您高抬贵腿,我无意冒犯。”
显然褚雨的外交不可能成功。
另一边,所有小狼都在抢夺母头狼反刍的碎肉,它们正学着用不太坚固的乳牙撕咬,但有一只刚挤进去,就立刻被母狼一口啃在背上,直接甩出了崽群。
保姆灰狼守在黑熊尸体旁静静地等着,观察着小狼那边的动静,却没有动。
被甩了个跟头的小白狼不哼不叫,习以为常地一骨碌坐起来,大口吞着刚抢到的一整团碎肉。它饿极了,连着噎了好几次直接把肉团整个咽下去,嚼都没嚼,生怕吞晚了被抢走。
然后它舔着嘴跑到了头狼身旁——黑狼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打他,除非气炸了。
小白狼看了看褚雨的神情,又瞅瞅黑狼的动作,立刻有样学样,一屁股坐到头狼只踩了一个边儿的布上,端端正正坐好。
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无辜而淡定地看着褚雨呆滞的脸,两座狼屁股稳如泰山。
褚雨只要一拽帐篷,小白狼就立刻撅屁股俯身,爪子压着不让布动。
一来二去,试探了几次,褚雨明白了。
他这储备粮是当定了。
罢,天意。
褚雨放弃地把绳子一扔,也一屁股坐在了雪里,叹了口气。
头狼很满意,优哉游哉站起身。没吃饱的小白狼跟着一骨碌跳起来,摇了摇尾巴跟上去。褚雨觉得它好像无声欢呼了一嗓子。
五月的里格斯山说不上白雪皑皑,但是冬天依旧徘徊在各种角落不愿离去。一到夜晚,憧憧枯瘦的树影将白玉盘似的明月衬得愈加苍凉。
狼群吃饱喝足,到了夜晚格外精神,结伴在雪地上追逐玩耍。但所有的小狼除外,它们需要很多睡眠,这时都跟着灰毛的母头狼进洞里喝奶睡觉。
只剩下一只,它正抱着一条干干净净的熊肋骨,用不甚坚固的小牙试图啃下结实的骨头。
褚雨趁天黑前支好了帐篷,挖了一盆干净的雪,钻进帐篷就不出来了。
晚饭惯例是小半包压缩饼干,洒上中午剩的方便面调料,囫囵吞下去再灌两口水就完事。
山里的夜晚格外冷。帐篷设了内外两层,但冷透了的空气依旧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冻得人手指发僵清涕直流。
褚雨的背包里有两个下载满电子书的kindle,但是他太累了,连拆包的力气都没有了。肩膀勒出的淤痕和酸软的腰背让他无法顺利躺下,只能尝试一点点放平双腿,最后发出一声喟叹似的呻吟。
就在朦胧的睡意即将酝酿出来时,褚雨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像有人正用无力的指甲,一下下划着帐篷,弄出尖细的声响。
褚雨吓得一哆嗦,从睡袋里钻出穿着羽绒服的上半身,哆哆嗦嗦地往门口爬。
似是听到里面的动静,外面挠帐篷的声音立时大了起来,歘啦欻啦地又快又响。
褚雨立刻反应出来是狼,还是匹手短腿短的小狼。
门外的风骤然呼啸,在为它作说客。
于是褚雨把门帘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一个毛茸茸的小爪子立刻见缝插针地伸了进来,用力往里掏。
褚雨压住拉链不往上走,外面的小东西进不来,可怜唧唧地呜咽,瓮声瓮气,跟没断奶的狗崽一模一样。不一会儿,爪子抽出去,换成了冰
', ' ')('凉的小鼻头顶着缝隙往里挤,嘴巴都挤得盖不住牙了也坚决不往后撤一点点。
褚雨被它这执着的模样逗笑了,松开手让小狼钻了进来。
奸计得逞的小屁狼,细短尾巴摇得飞起,对这个白天救了它们的人丝毫不见外,四处嗅着转了一遭就找到了最暖和的地方——褚雨身旁。
它仰头看着褚雨奇怪的表情,还有他下颌上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好奇地歪了歪头,舌头唰地直接舔了上去。
湿湿的,咸咸的,好吃!
褚雨擦了把脸,笑骂了一声,摘下手套摸了摸小狼软软凉凉的小耳朵,把睡袋一掀:进来吧。
感受到热气,小狼立刻闷头扎了进去,在里头灵活地匍匐前进,最后来到褚雨肩头,一屁股歪倒,蜷在了褚雨脖颈旁。
小狼热乎乎的一团,后脚又蹬了两下,使劲儿跟褚雨挨着挤着蹭着,两爪几乎把褚雨的下巴抱了个囫囵。
褚雨哭笑不得,心头却蓦然涌上一股暖流。
外面的寒风也心满意足,渐渐息了。
一人一狼闭上眼睛,于月朗星稀中,渐进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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