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那时候是2月,天还有些冷,不过医院里暖气开得足。我将长款的浅灰色羊绒大衣脱下来,挂在臂弯上,一手提了些水果,另一手拎着箱牛奶,去产科病房探望我的姑母。
她刚刚生下孩子,虚弱得连坐起来都不能。姑父穿着一件旧的黑色皮夹克,弓着背坐在床边,床尾站着我的表弟和弟媳。他们俩是大学同学,都比我小一岁,半年前刚刚办完婚礼,而现在他年过半百的父母却给他生了个弟弟。在此之前他极力劝阻过父母生下这个孩子,此刻满脸冲天的恨意几乎掩饰不住,不过看到亲戚来了,才咬着牙齿勉强站在一边。
此情此景让人很难真心实意地道一句“恭喜”。
见我们进来,姑母赶紧起了个话茬:“这小孩长得又漂亮又精神,一点也不皱皱巴巴的,和其他的新生儿不一样……”一边说,她一边示意表弟将那个新生的婴孩抱给我们看看。表弟装聋作哑,只是冷冰冰地站着不动,弟媳刚想上前,便被他猛地拽了一下手腕。
空气凝固了一秒,姑父赶紧起身打圆场,将婴儿小心翼翼地抱到我妈怀里。我爸妈将孩子夸了又夸,开玩笑道:“你得这么个小幺儿,得使劲多赚钱啊!”
姑父点头,一连声地应着,脸上却露出几分苦笑来。
好像面对这个家庭,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妈只能转过身面对我:“你要抱一下他吗?”
我双手抱胸,连连后退:“别!我不会抱孩子,万一再摔着他。”
其实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况且他也太丑了,新生儿粉红色的皮肤,像没毛的大耗子。
那天我们没坐多久就告辞了,刚走出住院大楼,我妈就迫不及待八卦起来:“你们看许泽川那个脸色,他和万佳怡要是怀个孩子,不就比小叔子小几岁吗?这样真是不行,这种家庭关系就不正常。别小的没养好,大的也不认他俩了……”
“那姑姑他们为什么非要生下来,真是搞不懂,五十多了还生个二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妈妈啧啧两声:“这把年纪,肯定以为自己是绝经了,谁能想到是怀孕呢?大概都没去医院检查,等肚子起来了估计也舍不得了。”
我坐上车,一边将车子启动,一边接话道:“这小孩不就是给许泽川生的吗?现在想养好一个小孩不知道有多难,老年人哪儿搞得清楚,不全靠许泽川养这个弟弟?”
“行了行了。”爸爸出声打断了我们的八卦,大概不太喜欢别人议论他的亲妹妹,“都是别人家的事,过好自己就行了。”
我妈长叹一声,顺着我爸的话锋一转:“看来他家肯定是不会对这个孩子上心了,倒是你,可以好好对人家,万一是个有良心的,以后还能给你养老。谁让你只喜欢男孩,也不结婚,也没孩子……”
我赶紧打断她,开玩笑道:“年轻时候逍遥了这么多年,等我老了被护工打也是应该的,这叫每个人都有自己该遭的罪。”
那时候我才26岁,刚从英国回来,找了份工作,月薪8000,父母身体健康,退休金还比我工资更高。家里有5套房子,3辆车,七八个铺面。身材匀称,个高腿长,纵然长相说不上十分英俊,但自夸一句干净斯文毫不过分。还有谈了4年的同性男友,是中英混血,拿英国绿卡,他说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和我结婚。我们搬去曼彻斯特,或者随便哪个欧洲国家住,半年在欧洲打工赚钱,半年回中国逍遥快活。
正是年轻恣意的时候,当然没考虑过“养儿防老”这么遥远的话题。
后来万佳怡怀孕,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办百日的时候我们去他家里。那时候这个小表弟刚刚开始认人,见到我就喊“叔叔”,姑父拉住他:“不对,这个是表哥,要叫卓航哥哥。”
他被纠正了一下,顿时就害羞起来,被姑父抱着,半张脸躲在姑父肩窝里,细声细气地叫我:“卓航哥哥……”
我将出门之前,被妈妈硬塞进兜里的巧克力掏出来给他:“没关系,在外面看到我这个年纪的人,确实应该叫叔叔。”
那时候我已经和英国的男朋友分手了,他打视频电话过来,说:“我不是不爱你,只是再也无法忍受你不在我身边了……”那天我们俩隔着8000多公里,对着手机屏幕把眼泪都流干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后来断断续续又谈了两段恋爱,又因为各种原因分手。年轻时候总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年轻,以为这一辈子都会有人在大街上走过来搭讪,只为了要我的电话号码。
34岁的时候我在软件上聊了一个川音的学生,他比我小10岁,是学小提琴的。我约他出来吃饭,他一见我就说我比照片上好看,是他喜欢的类型。一边说着,一边腼腆地笑,耳朵尖泛出一点粉红,好像特别真诚的样子。后来就去了酒店,他猴急地将我抵在门上亲吻,我将他推开,他又跟进洗澡间里来。后来在洗澡间里做了一次,在床上又做了3次。第二天早上,他磨磨蹭蹭地起来穿好衣服,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来对我说:“哥,我手机好像坏了……”
我不明所以:“怎么回事?这附近哪儿有修手机的,赶紧拿去修好。”
他摇了摇头,心虚地盯着我,眼都不敢眨:“没关系的哥,楼下就有苹果店,我等会儿买个新的,不会耽误事……”
我心里突然有种悲愤的了然,点点头:“我给你转8000块钱吧,一会儿你去买一个。”
他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顿时脸上又露出了开朗的笑意:“谢谢哥!我一会儿还要上课,先走了!”
我就着他的关门声,从床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到厕所往浴缸里放水。忍不住回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宽肩窄腰的骨架子还在,肌肉线条也还在,只是比前几年胖了一点。不过脸看上去更温和了,硬要装大学生,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他觉得和我上床亏了,至少应该贴补他一部iPhone手机。
你既然觉得委屈了,何必勉强和我做爱?
我好像是突然变成34岁的,一瞬间对性和爱都失去了兴趣,34岁了,好像确实不应该在这个圈子里继续混了。刷到朋友圈里,以前旧同学们发的一家三口幸福合照,心里全都是酸溜溜的羡慕。我甚至想找个已经怀孕的女人,供她与孩子吃穿用度。只要假装不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就能像这大街上熙熙攘攘的所有人一样,过平淡安定的生活。
我有钱,我供得起,我找不到那样的女人。
同年11月的时候,姑母去世了。她生完孩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前年查出癌症,做了一次大手术,预后很差。我们都心知肚明,也许是今年,再晚也拖不过明年。可是真正站在病房外的那一刻,护士出来说:“医生正在做最后的抢救,但是家属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老人的身体情况……”表弟一边点头,眼泪一边滴下来:“明白,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