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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在想什么,崔文若并不知晓,她在短暂的惊恐后艰难地稳定心态,开始说服了了:“既然你已经成了我,那你一定要保护好阿娘跟弟弟,还有阿爹,千万不能让阿爹出事,没了他这个家就垮了……”
她边说边哭,了了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时不时握成拳,松开,再握成拳,再松开,根本没听崔文若说话。
因崔肃向老崔公与老太太说情,二老仰仗长子,对于孙女便也轻轻放过,不用禁足,了了便得随府中姐妹一同读书,她对此并不抗拒,亦不用她人催促叮嘱,凌氏特意早起来喊女儿起床,却见了了已穿戴整齐,不由讶异:“今儿个怎地起得这样早?往日都要赖上好半天。”
她家这小丫头可不爱读书,否则老崔公老太太也不会拿抄书罚她。
崔文若朝娘亲扑去,却落了空,呜呜地哭:“阿娘,阿娘,我才是你的女儿,我是文若呀!阿娘……”
了了说:“你记错了,我从不赖床。”
凌氏恍惚了下,随即如梦初醒:“对,对对对,是阿娘记岔了,爱赖床不爱读书的,是你三叔家的文卿,咱们家了了可不这样。”
随即打量了了一番,不赞同道:“怎地梳了这样的头发?快坐下来,阿娘重新给你梳,戴你最喜欢的蝴蝶珠花,好不好?”
了了摇头,虽然失去了冰雪之力,但她的身体却始终如冰般寒冷,寻常人无法触碰,再加上她也不喜欢被人靠近,所以但凡是能自己做的事,必定亲力亲为,不假她人手。
凌氏无奈,只得随她去,了了化身为人时身上便无有点缀,因此不喜欢胭脂首饰,更不往身上穿戴,凌氏不曾多想,她对女儿素来溺爱,便是了了要天上的月亮,她也会较劲脑子去摘。
似崔氏这般士族,都有家塾,请德高望重的文人前来坐馆,宗族旁支若有争气的小子,也能与嫡系子孙共同读书。大家族不会养出不知礼数的女儿,但女子无需像儿郎读五经习六艺,她们平日里读的是女四书,学的是琴棋书画操持管家,因为她们的存在的价值不在于为家族争取荣耀,而是成年后通过彼此嫁娶,成为牵系起各大家族的利益纽带,如此延续出的血脉逐渐交融,才形成士族大家,稳固地位,共享富贵。
厉害些的家族,即便朝代更替亦能岿然自立,不动如山。
如今拔尖的是张王何岑四大家,士族兴盛则皇权必衰,当今皇帝身子骨不好,年轻时受过重伤,后宫嫔妃不过十人,膝下无子,朝中文武劝圣过继者不少,皇帝却始终不肯点头。
谁能想到他其实有个儿子藏在民间?
凌氏将了了的书袋拿来,让婆子拿上,亲自送了了到家塾。
虽是同宗姐妹兄弟,但男女七岁不同席,因此儿郎们在前院,姑娘们在后院,给她们授课的夫子大多上了年岁,否则正值青春年少的,传出去不好听。
了了到的早,她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很快其她姐姐妹妹姗姗来迟,崔家三房,共有七个姑娘,只有三房的文敏比了了小了一岁,其她都是姐姐,不过也大不到哪儿去,最大的是二房的文秀,今年将将及笄,已定了亲,其余的岁数差不了些许。
授课的夫子年约不惑,拿着本书摇头晃脑,年纪小些的姑娘们听得迷糊,他却是说得口沫横飞,尤其是针对定了亲的文秀。
“……事姑事夫和而敬,事翁肃而静。妇人要贤,须得温言寡语,大姑娘刚许了人家,更要谨记,对上妥帖对下宽厚,不吵不妒不恨,方为贤妻风范——”
文秀红着脸温声应诺,夫子又问其她人:“姑娘们可都记住了?有没有话要问?”
他随口一说,了了却当了真:“既然嫁了人规矩这样多,那为何还要嫁?”
这话真是离经叛道,众姐妹目瞪口呆,文慧偷笑,敢这样跟夫子顶嘴,祖父祖母若是知晓,定要罚她抄书。
夫子见她年幼,虽惊怒,却还是按捺脾气讲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之理。”
“草原上的狼与海东青,就没有这样的规矩,难道它们不是自然之理?”
了了脸上没有表情,她歪着头,也并非刻意抬杠,而是真的不明白,修仙界她没有接触过这些,上个世界虽是女子,却贵为公主,对于得到的记忆,了了从不认为它们完全正确,必须接受。
她天生便会质疑,会反抗,会感到厌恶,并生出毁灭之心。
风花雪月花鸟虫鱼尽是自然之理,可天也好地也罢,它们不曾要求草原上的狼三从四德,也没有勒令海东青从一而终,自诩万物之灵的一部分人类,却为另一部分人类套上枷锁。
夫子大怒:“小小年纪竟敢口出狂言,什么狼什么海东青,从未听说过!你这样的学生,我教不了!”
还在幸灾乐祸的文慧惊了,她虽不喜欢大房的妹妹,想看对方出丑,却也不想事情闹大,到时还不是要连累家中姐妹?
可她不敢贸然出头,还是年纪最大的文秀怯怯开口:“夫子息怒,了了年幼,请夫子勿要同她一般见识,妹妹,还不快些向夫子认错?”
了了从座位上起身,转头就走,连书袋都不要了,夫子愈发气恼,他走到哪里不受人尊重,求他坐馆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这崔氏怎敢这般不敬?
凌氏正在给女儿准备小食,忽见她空着手进门,后头没跟着婆子养娘,手中也无书袋,这又不到下学时间,不由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过来,给阿娘看一看。”
了了没过去,她告诉凌氏:“以后我都不读书了。”
凌氏差点没拿稳手中小碗,早晨见女儿自发早起,还以为她要用功了,不曾想……这上了不到半天的课,就发誓不读书了?
一时间不知发生何事,但凌氏却选择先安抚女儿,等桂花圆子煮好端上来,见了了拿起调羹,这才悄悄朝早晨跟女儿同去家塾,方才刚回的婆子招手,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了了,怎么不吃?”
“热。”
凌氏捧起碗:“已经不热啦,温温的,再等一会儿就放凉了,吃了要坏肠胃。”
了了摇头,她就是想吃冰的,桂花圆子哪里都好,偏偏太热,她不喜欢。
凌氏已从婆子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她问:“今日为何要与夫子顶嘴?”
“我没有。”
了了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小脸,手里捏着调羹等桂花圆子放凉,“我只是问了他一句话。”
“这种话以后可不敢再说了,若是被旁人听见,要说你不是的。”
“为什么?”
崔文若见阿娘亲自哄了了,早已酸得直冒泡,她酸溜溜地说:“还能为什么,你是个姑娘,当然要本本分分规规矩矩,那种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传出去人家要说崔家家风败坏,严重些怕不是还要坏了姐妹们的婚事。”
了了看向凌氏:“我不喜欢,我就要说。”
凌氏愣住,一时间竟不知怎样回应,了了认真道:“没有人能不许我说话,这是我自己的嘴。”
崔文若说:“你以后就知道,规矩学不好,是没有出路的。”
凌氏试图哄住女儿:“为娘不是不让你说话,而是要你分清楚场合,你在夫子面前觉得不对,不能当面与夫子说,回家来跟阿娘说,好不好?”
了了摇头。
“这是为何?”
凌氏从女儿冷淡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孺慕之情,仿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便已失去了女儿的爱,她拼命回想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而了了却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母亲。”
这话对凌氏的打击太大了!
崔文若第一个不答应:“你少胡说八道!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她哪里对不起你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凌氏眼中迅速涌出泪水,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了了却没有道歉或是安慰的意思,她放下调羹,那碗凌氏亲自为她做的桂花圆子,终究是一口没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