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很沉默,一言不发,似乎从来没与人交流过,哪怕有调皮的孩童不经意间寻摸到他的小木屋捣乱,他也从不在意,他似乎从来不会生气。
起先有人好奇这个看着算好人的山中‘猎户’,欲窥探一二,探索久了只觉无趣,兴许是个哑巴......而且是一个很怪的哑巴,探讨的话头定会有人顺着补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就像一本尘灰掩重的封籍,愈要得到宝一般去挖探,愈是只能留下这种悚然的印象了......他像是一本古老的、陈旧得足够的物件,叫旁人瞧不清内里有什么,因为当人碰到这扉页时,再也翻拨不开什么,只有经年下风化的、破碎的青灰捻落一手。
旁人印象中的哑巴猎户,在这一天开了口。
许是太久没有说过话,他的语词摩擦砥砺之间只能发出怪异的音节,乍一听兴许会叫人吓一跳。那声音似乎凄厉亢远,但又仅仅平静诡异得如同枯瘪的树皮划擦的响动,沙哑难以入耳。
他说:“别不要我。”
这天是第二年的开春,缀在枝头绿芽的露水可以莹莹青荣,篱笆内翻得匀实的细壤中会结出翠生荼丽的茎丫。惟春深处,掩在玉兰枝下萧索的眉宇,几近聚全,这世间一眼万年的沧桑。
他的眉眼几乎要盛不住这样的哀伤,所以坠落,所以扭曲着抽动,从眶中挤出一串流淌的、具象的溃决。
他的喜悦昙花一现,乍暖还寒。
那被稀薄暖阳点燃的枯碎灰烬依旧潮湿,依旧淅淅沥沥地下雨。他以为他的渴望与求全,能让他撑抵忍受一切难堪的失态,他在脑中预演了无数次的重逢,独独没有想过这种形式。
“你是这里的山民?”榷瘦的身形掩在伽蓝长衫下,拢在袖中的骨肉都单薄得空荡,来人的眼前,裹着一块厚厚的方布,被随意地缠结在后梢。
他这打扮似乎是瞧不见东西的,因而对刚才的响动有些莫名,侧过头想要仔细捕捉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顾千珏。”还是那样喑哑怪异的腔调,就像从喉头生生擦出的字符,令人难辨其中的情绪。那是男人平生第一回唤他全部的字。
“嗯?嗯,我就在这里随便走走,不会打扰到你吧。”来人有些无意识地疑问,实际上他已经接收不到更多旁的声音,那些连字成串的语句都只化作模糊一片的画面,嘴唇张合的细微,倘使他能够看见的话。
他当然没想过与人真切交流什么,只是单说着自己的诉求,往往也不会有引得更多的探求,旁人见自己的装扮也知上一二分难处。
这山民不同。
他拉住了自己的腕,掌心粗砺的茧抵磨苍白的肌理,热意滚烫。
顾千珏被这动作惊到,想要抽回手,但如何也挣不开。他有些恼意,记忆中从没被人如此冒犯。
但拉住他的人没有说话,他的耳边连模糊得无可辨识的音节也没有,沉默得寂静。
他的内心陡然升起莫大的恐慌。
不知过了多久。
“阿衍?是你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是。”
依旧嘶哑怪异的声音,落在顾千珏耳中,他只能通过这简短的音节去辩得模糊的回应,他听不进,但内心已然有了明确的答案。
惊春的雨总有挥不去的绵密情长,柔柔地落下,点在脸颊,颇有顾惜的爱抚。
一点一滴,而后方下密了,沾湿薄薄长衫。
蒙蒙的雨丝吹进小院中苔痕斑驳的水缸,泛出圈圈点点。玉兰芯中含春泪,芭蕉檐下挂蓑衣,雨把昏灰的天下得亮了,在天地中洒下一碧如洗、无边无际的春华。
烟雨斜阳,山色空朦。
这场春雨似一场空前绝后的久旱甘霖,将这天地间贪婪索取的任何都要熨帖地灌满。
万物生灵都在等一场雨,只有这其中一具,他在等一个人。
他等来了。
良久的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人立在雨中,说:“......阿衍,别难过。”
......
要一个感知崩坏的人如何通晓一个沈密寡言之人的心呢。实际,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解释与猜疑,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罕见的信任,全心全意的默契。
有时候这样的默契能维持太多安抚现状的表里,有时候却是成了极端残忍的凌迟。
顾千珏听力几丧失不见,于是男人更加缄默,大多是平静地听人顾自的语言,像说不尽,又像太想要说尽什么。
他就这样平静地生活在男人筑起的木屋中,无法防备地被发觉,他除了看不见听不见,也嗅不出,尝不了滋味。
还有无法聚沉的内息。
那日男人捏住他的手腕握了很久,用力难得失控。也许他在不断地试探着注入自己的内息,然后去发现这个令人崩溃的事实,再去接受。
也许男人心头在想他该要如何开解自己呢,一个武学奇才彻底沦为孱弱的、行将就木的废人。其实顾千珏早不在乎了,可在感觉那力道几乎折碎腕骨,他开了口:“没事的,都过去了。”
男人也破天荒出声:“去贡巫山,找陈怀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顾千珏的耳边响起了嘈杂的异响,他听不清男人说什么,只能知道他在说着话,他心中了然。契合的答复让人错觉他也许耳清目明。
他摇摇头说着:“没用的。”
似乎是觉察氛围过于凝重,他又絮叨着说话:“其实不难受的,现在是弱了一点了,对吧。”
“怎么说呢,我想我应当不来的,但是我忍不住,我想过可能会见到你,也可能不会,我就是想来看看......如果可以只是想再见见你。我不害怕的,阿衍,你也不要害怕。”
顾千珏的身子愈发孱弱,单是淋的一场春雨便叫他吃尽了苦楚,时有庆幸尝不到这浑黑汤药的滋味,无论几盅下肚,都徒余前赴后继的无用之感。
他是知晓的,他没有阻止男人这些无用功,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的那些话,他说我不害怕,阿衍你也不要害怕,是那么的自私。
这令人备受折磨、辗转不安的天色并没有持续太久。
如果顾千珏感官尚完好,他一定可以看到苦凉山的春,和煦浅阳,潺潺清溪,漫山遍野的葱茏芬芳。看到阿衍亲手筑的木屋,每一片瓦,每一寸木,都打磨得光滑。
在这精心雕刻的小屋里,只有满室干涸的、馥郁的药味,徒劳地、竭力地想要勾住不断流逝的生命。
缠绵塌上的人太瘦了,他塌陷进油光的裘绒里,他的身上豪无血色,是一种惨白的青灰。他的脚掌很修长,不需要绷紧也能轻易露出一根根分明的筋骨,脚踝高高隆起,胫骨也锋利得像一条笔直的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安静地蜷缩在高大的、可靠的爱人怀里,如一只被雨打湿的狼狈全然的乳燕,瘦弱可怜,嘴角却擒着返璞归真的笑。
弥留之际,他还在絮说着,身体的状况实在太差,每说一句话他似乎都要重重喘息好久才能缓过来,所以这些不算长的话,他说了很久、很久。
他说。
“阿衍,我教你的东西你总是学得很快,你是一个很机敏的人......霜月一定教会了你生死,你知道的这很平常,你应当习惯......这次也是一样的,很寻常。”
“人的一生有那么长,我愿意扶持你走......可有时候偏命运不巧、天道不公也好......只愿分给我那么零星的时候陪你走一阵......但实质上你会慢慢不再依赖我......”他顿了太久,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男人握着他的掌腹,只不断摩挲他温热的手,一言不发。
“你会找到属于你的江湖,你会遇到更多同样生动的人,重新教你爱人是一种能力,你是完整的你。”说话的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唇角勾起。
最后的最后,他说:“我不痛的......我不痛,阿衍。”
玉兰绽盛,香萦满园。
这日,春烬,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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