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淮安,再说京师朝局,魏忠贤把持朝政,遵照洪泰帝遗留嘱托,坚定执行逮着‘京师王公贵族、江淮大族’羊毛薅的原则,供给辽东军饷,再加上提拔有能力将领配合,辽东防线稳如泰山,死死将鞑子挡在关外,不得寸进。
本来,辽东女真这种势力,连年对外侵略失败,不能对外掠夺,内部就会爆发矛盾,可这不是小冰河时期加剧,辽东愈发苦寒,又没有某些晋商输血,鞑子冻死饿死不少,反而稍稍缓和了这种矛盾……对辽东鞑子来说,这倒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按照如此形势,维持下去,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大夏不需要付诸武力,就能将辽东鞑子耗死!
辽东鞑子受灾,大夏各地同样在受灾,所幸,魏忠贤压着加税的声音,积极赈灾,如今红薯又早已在大夏推广开来,百姓有一口吃的,饿不死,有条活路,就不会造反。
整体来说,大夏这二三年间不好过,但大体还算稳定,就目前来看,远没有王朝末日的景象。
……
淮安,方家。
这日,方临睡了午觉起来,推开窗户,看到这个冬日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有着丝丝阴冷。
从房间出来,堂屋,那只他温酒的红泥小火炉正在烧着,田萱坐在旁边看着账目,秋秋和两个弟弟妹妹在烧红薯、花生。
乖乖在旁边懒懒打着盹,眼睛中有着水气,还有眼屎,秋秋拿着手帕给它擦,它也不躲,任由擦拭,擦完之后,晃晃脑袋,卧着没一会儿,就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好似睡着了。
方临看着这一幕,神色柔和,这般天气,这般醒来就看到家人在身边,温馨祥和,有种难言的慵懒、惬意,想了下,准备出门。
“爹爹,你要去哪儿?”
“你刘爷爷听说又病了,我去看看,星儿要去么?”
不出意外,被小女儿无情拒绝,方临心中微酸:秋秋如今早已长大,不像小时候那般粘着自己了,星儿这个小女儿,则是性子雅静,稍大一些就不粘人了。
田萱接话:“刘掌柜也是年纪大了……我常听人说,这般冬天对老人是个难关,熬过去又是一年,熬不过去就……”
“是啊!”方临感叹着,准备出门。
田萱放下账目起身,给他安排:“今个儿天阴冷阴冷的,说不得要下雪,临弟你多穿些,穿那件带兜帽子的衣服,还有貂裘也披上……”
……
刘家。
方临过来,刘洪文还在书肆,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刘丁氏将他迎进去。
——刘老太两年前就已故去,如今,刘掌柜和大儿子家生活在一起。而刘丁氏,就是当初在轩墨斋,方临还在做伙计时,‘青菜、萝卜经常没得吃,忙得晚了,粗盐混在饭里’那个,如今时随事移,对他态度自然不同往昔。
方临见到了刘掌柜,不是生病卧床,反而行动如常,脸上有着红光,不过,看到这一幕,他心中却是一叹。
“方临来啦?今天我感觉不错,能下床了,正好你来,咱们爷俩喝顿酒。”刘掌柜让大儿媳妇刘丁氏去温酒,又做了两个小菜,和方临坐下。
两人说着话。
人年纪大了,或许就喜欢回忆往事、故人,刘掌柜说起来当初书肆各人:“黄荻和仇娘子,秋天又生了个女儿,我还去喝了酒,唉,黄荻他娘,可惜了!”
“柴一苇,他那个后娘,可不是个省油的……前年他爹去了,我去了他们村里做主,才算和他后娘那个哥哥分家,老死不相往来。”
“成世亮,那时候,他赌,劝不听,我将他辞退,听说后来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在给人抄书、写信……也是这两年,我又看见过他一次,年纪轻轻,却几乎和和我一般老了……”
方临听着,脑海中回忆起这一个个人物。
“方临你啊,我还记得,当初你主动找到我店里,要在我这儿做活儿,我不肯要,你死皮赖脸每天过来……哈哈哈!”
要说如今不因为方临身份,仍能说笑的,刘掌柜也算一个。
“后来,你在疯狗救下我,那天,你走后,我还去打听过,知道那条狗不是你弄得才放心……”
这些话,有些刘掌柜曾经说过,如今絮絮叨叨又提起来,方临也并无不耐,应和着。
两人说到当年蒲知府主办的辩论大会,方临将人骂晕;说到儿女后辈;说到大夏……
“我看这大夏有些怪,将来说不得要乱,不过我是看不到了。若真有那一天,方临你帮我照看洪文、洪儒一二。”刘掌柜说着,目光中露出些恳求之色。
“好。”方临认真颔首。
刘掌柜闻言,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方临,我知道,你这人不轻答应人,一旦说了,就没有不做到的……刚才说那些,就为了……我知道我直接说,你多半也会答应,可……这人啊,临到老了,还有心思,还在算计……”
或是激动,或是愧疚,他说这话有些颠三倒四,喝了一碗酒,想要压下这种情绪,可因为喝得过急,咳嗽起来,方临给他拍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笑着眼角流出泪来:“方临啊,你说人一辈子为个什么?成婚生子,养儿育女,到老了,快死了还放不下,为他们盘算……对不住啦!”
“无妨,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啊,是啊,人老了,会怕死,可人都有这一遭……我也想通了,不怕,那口子还在下面等着我呐!”
刘掌柜说着,又看向方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方临,我要走啦,你保重啊!”
方临没有回答,感受到了对方面对死亡的不舍、恐惧、豁达,矛盾却又统一。
……
片刻后,在后方哭声中,方临出门。
“老爷!”下人准备了轿子。
方临摆摆手,自己戴上兜帽,迈入风雪,途中路过轩墨斋,脚步停下。
他忽而想到:那年,刘掌柜坐在柜台前,眉飞色舞给他讲说瓮堂;那年小寒前后,刘掌柜给店中伙计赠送棉袄,也即他后来给方父的那件;刘掌柜提供笔墨纸砚给他抄书,投资于他;那日,他带着方传辉、方小小过来,刘掌柜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二人赠送玉坠;刘掌柜做出当初看来的‘亏本买卖’,将铺子换作一成股例,将轩墨斋交给他,身形佝偻离开……
一幕幕回忆,定格在方才刘掌柜安详的面容。
“这人世间的生死悲欢,真是……让人滋味难言!”方临紧了紧系着的貂裘,回头最后看了轩墨斋,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雪如梨花,无边无沿,萧萧落下,将一串留下的脚印覆盖、掩埋,不留半点痕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