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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玖
茶茶安慰道:「殿下对奴婢千叮万嘱,说娘娘昨夜醉得厉害,一定要好好侍候娘娘,别让娘娘着凉了。」
漱玉只是轻轻点头,默不作声。
昨夜漱玉没有想到的东西,现在不知怎地全部想通了。
裴梦瑶突然邀请漱玉前往花灯会,兴起制作面具的念头,又拉着漱玉带着面具游玩,後来遇上了圣上和皇后……携同王妃不过是为了让整件事像是单纯的游乐,面具是用来避开宁安帝姬的跟踪,好让裴梦瑶能够成功跟圣上见面,秘密筹划事情。
原来裴梦瑶早就盘算一切了。
由始至终,不过是漱玉恬不知耻地怀着非份之想罢了。
裴梦瑶三番四次在朝中毛遂自荐,请求亲自领兵增援高句丽,宁安帝姬一直把章奏留中不发,但前几天前方传来八百里加急的驿报,己方的战力不足以支撑太久,裴梦瑶在延议里再次请旨出战,宁安帝姬这次总算松口了。
当裴梦瑶遣人到水镜阁里知会漱玉此事时,漱玉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他只能怅然地独倚雕栏,妆成不整金钿,泪流沾皓腕,看着黄花老尽,丹枫舞困,枝头点点江梅,映着零珠碎玉,格外幽香冷艳。
在那麽冷的冬天里,裴梦瑶却要抛下漱玉,出征到一个漱玉无法想像的穷山恶水之地。
漱玉一辈子也是在京城度过,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白云寺,高句丽对他而言只是杂书上的地名,一片遥远得漱玉无从想像的土地,那里的的人穿着陌生的衣服,说着陌生的语言,对他的夫君想必不是怀着善意。
京城的冬风已经如此刺骨,高句丽的战场上只会更加寒冷,没有暖炉,没有地龙,甚至连黑炭也没有,军队只能在冷冰冰的边城里拚死作战,在战壕中瑟瑟发抖,在尸横遍野里挣扎求存。
筹备战力非一朝一夕之事,待裴梦瑶再次跟漱玉见面,正式作出告别时,已经是一个月後,距离出征也只有半个月之遥。
太史择了大吉之日举行祭礼和出征,今夜之後,裴梦瑶就会离开王府,在京城外扎营点兵,然後前往祭坛斋戒沐浴,准备出征前的盛大祭礼。?
漱玉知道在这种时刻万万不能给裴梦瑶添乱,他尽力收拾悲痛欲绝的心情,特地命人备好裴梦瑶爱吃的小菜,又屏退了左右下人,亲自给裴梦瑶布菜。
月笼明,窗外梅花瘦影横,翠叠画屏山隐隐,障风罗幕皱泥金,宫烛分烟,红木座错金银螭纹夔身铜薰香炉里吐出蜜合浓香。
漱玉格外细心装扮,明霞拂脸新妆媚,柳色披衫金缕凤,凌波稳称金莲步,裴梦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这才坐下来用膳。
比起漱玉的离情依依,裴梦瑶的心情明显很不错,他浅笑道:「孤此行恐怕会花上一点时间,王府就交给王妃打理了。」?
正如漱玉所料,裴梦瑶完全没有提起花灯会那夜的事,漱玉死死地捏着樱色丝帕,脸色更是苍白,连极为浓艳的金花胭脂也掩不住多日未曾安眠的憔悴。
沉默片刻,漱玉方才恭顺地回答道:「妾身一定会克尽己责。」
漱玉是以祈家养子的身份嫁给裴梦瑶,王府内宅的事务自有祈家派来的人打理,漱玉需要做的也实在不多。
裴梦瑶给漱玉斟了一杯玉液春,微笑道:「王妃还是笑起来好看,就像古人说的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闻言,漱玉猛地怔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梦瑶,却没有从对方的脸上找到自己长久以来追寻的答案。
他终究只能强颜欢笑。
就算是在蕊珠阁里最艰难的日子里,当漱玉在传芳堂里承受着没日没夜的奸淫时,他也不曾感到如此绝望。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漱玉多想用尽一切办法留下裴梦瑶,就算不打这场硬仗,裴梦瑶依然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但漱玉也明白,裴梦瑶从来不曾属於自己,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他有自己的使命必须完成,自己无才无德,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给他带来麻烦。?
暗香横路雪垂垂,瑞炉慢炷轻烟,漱玉抿紧唇角,问道:「帝姬殿下把面具和青龙戟还给殿下了?」
裴梦瑶挑眉道:「由不得她不还。」
「可是,殿下之前的伤势……」
裴梦瑶作势地甩了甩之前受伤的手臂,笑道:「谢谢王妃的关心,那点伤不过是小打小闹,早已完全痊愈了。」
这般自信飞扬的神态是漱玉平日最喜欢看到的,现在他的眼眶却渐渐红了,他只好举起金螭虎双耳八角杯,说道:「妾身祝愿殿下旗开得胜。」
裴梦瑶跟漱玉碰了杯,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醽绿。
「妾身不通针黹女红,只来得及学习绣出这个罗囊,请殿下笑纳。」?
漱玉从锦袖取出一个罗囊,罗囊绣两凤凰,里面是一缕漱玉亲自剪下的青丝,和分成一半的银鎏金镶玉宝嵌蝴蝶钗。他又从罗袖里取出另一半的宝钗,轻柔地道:「香云翦赠青丝缕,钗分金两股,妾身……期盼着与殿下
', ' ')('分镜圆时,断钗合处的那一天。」
「孤会好好地戴在身上的。」裴梦瑶接过那个罗囊,眼神里柔情似水,含笑道:「故将纤纤玉指,偷拈双凤金线—孤的王妃果然贤慧。」
漱玉凝眸看着裴梦瑶,不知不觉早已泪珠承睫,似点点梨花香润。
他不希望裴梦瑶最後看到的是自己的泪眼婆娑,但他实在无法自控。
裴梦瑶走到漱玉的身边,弯身拥着他的肩膀,无奈地道:「好了,王妃想哭就哭出来吧。」
明月渐满庭,尘暗珠帘卷,香销翠幄垂,漱玉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他伏在裴梦瑶的怀中,哽咽着道:「殿下……就不能留下来吗?」
战场上风霜露重,刀剑无眼,漱玉是一个自私的人,他顾不了那麽多人的安危,他只是不想裴梦瑶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裴梦瑶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漱玉的肩膀,柔声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瓕王府里的荣华富贵,王妃的绫罗绸缎,全是由百姓供养给孤的,若事到临头,孤只是躲在王妃的裙底下,孤哪里对得起列祖列宗和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王妃想必也会看不起孤的。」
「妾身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绫罗绸缎……妾身只想跟殿下平平安安地相守……殿下……明明可以离开京城的……为什麽……」
孔雀尾拖金线长,瘦玉倚香愁黛翠,漱玉早已是凤髻绿云丛,珠泪浥琼腮,映得胭脂淡薄羞嫩桃。他不断地摇着头,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只是仗着裴梦瑶的怜爱,任性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裴梦瑶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孤怎麽躲得过?只是连累了你,孤早就说过,你会後悔嫁给孤的。」
「我不後悔!」漱玉霍然抬头看着裴梦瑶,他早已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眼神却是如此坚定,语气更是斩钉截铁。
他不曾以这种语气跟裴梦瑶说话。
裴梦瑶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漱玉用力抱着裴梦瑶,贪婪地汲取着裴梦瑶胸前的温度,呢喃似地道:「我从来没有後悔过……从来没有……以後也不会後悔……」
能够嫁给裴梦瑶,是漱玉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是使他那一开始就注定没有意义的卑贱人生变得有意义的存在。如果没有裴梦瑶,这日子是长是短,是冷是热,又有何重要?
因为有了裴梦瑶,四季不再只是自然的变更,世间万物在漱玉的眼里才有了意义,春天不止是年年如是的满城桃李,而是跟裴梦瑶泛舟湖上,醉尽花柳;秋天不止是桂花香浓,而是跟裴梦瑶一同吃螃蟹,看着他餍足的笑容。?
「漱玉,孤答应你,生当复来归……」裴梦瑶刚刚说到一半,漱玉已经紧紧地按着他的嘴,罗衫湿斑红泪滴,摇头道:「请殿下不要说後面的那句话。」
死当长相思。
漱玉不要裴梦瑶的死当长相思。
他想要跟裴梦瑶白头偕老。
他们还那麽年轻,还有那麽多事情没有做过,还有那麽多地方没有去过。
江南的春潮带雨,关外的风沙如雪,东瀛的浮花浪蕊,蒲甘的钟梵清霄……
那麽多美好的事物,漱玉也想要跟着裴梦瑶一同见识经历。
正如裴梦瑶当初所说,他们的姻缘如此难得,月老在他们指间绕着的红线,想必会延续到很久很久之後,当他们白发苍苍,再度提起今天的离别时,也会一笑置之。
裴梦瑶低头吻去漱玉的泪痕,他深深地看着漱玉,郑重地点头道:「好的,孤答应你,孤一定会回来的。」
二人安静地相依相偎,听着雪花纷纷洒落,看着灯花挑尽,银蟾映水,南枝初放两蕊三枝。
漱玉不停地想着,下次到底要等到什麽时候,自己才能够这样躺在裴梦瑶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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