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鹦立刻笑眯眯地往他身上挤,收回横在他胸膛上的胳膊,从他嶙峋的喉间抚过,叠在他的肩上,枕着自己下巴,对着他耳孔吹气,“你每天起得那么早都干什么去了?”
陈宗月转过些脸,对她讳莫如深的说道,“明日你同我早起一次就知了。”
“饶了我吧!”黄鹦吓得撑起了身,散乱的鬈发从头顶滑到肩下,她趴在床上说道,“难道你都没留意你起床的时候,我不是问你几点了,我是问你‘天亮了吗’。”
陈宗月笑了笑,又问着,“明日天光再起身,你就同我去晨跑?”
好怕他会拖上自己早起锻炼,黄鹦连忙生硬转话题,“陈先生闻名博彩业,但是上次看你,牌打的不是很好呢?”好像故意模仿翡翠台主持人。
陈宗月则是亲昵拂开遮她脸的发,说着,“是不好,不够运,所以也不经常上赌桌。”
黄鹦又翻身平躺下,小脸朝着他,数不清的纤薄睫毛努力扬起,“那你有空的话,喜欢玩什么?”她又换上严正神色,补充道,“女人除外。”
他忍俊不禁,“平时好忙,没空玩。”
“以前呢?年轻的时候……”
陈宗月沉吟片刻,才回答,“……篮球吧。”
在春天午后的阳光下,挥洒汗水。黄鹦扯起被子盖住脸,露出两只玻璃般的眼睛眨巴,犹记得摆放在上海陈家的那张照片中,他年轻英俊的面孔,浓密的树荫和温热的风都会眷顾他。综合所有想象,凝结成一句,“……都怪李佳莞。”
假如不曾更换人生,就能见到他青年时光的尾巴。
陈宗月揉开了她拧起的眉间,说道,“事事都怨李佳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一直在香港长大,可能会死?”
“可是二十年……”黄鹦想着,都可以和他待在一起,“也值了。”
陈宗月打量着她,摸了摸她的眼皮,最后手臂绕到她背上,拦进怀,吻了她的额头,接着说,“不是要出门?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澳门的白天,一个个脸上飘忽着百般神情的赌客消失不见,偶然会有保留着晚清格调的建筑从眼中走过。在大三巴有一面文艺复兴风格的巍峨残壁,原是一五八零年竣工的大教堂,一八三五年被大火焚烧尽毁,吸引了无数游客
黄鹦晃动着奶茶里的冰块,站在石阶下,遥遥望着一面‘墙’,没有零距离触摸的打算。她转过头,拽了拽被自己抱着的男人胳膊,说她想去一座完整的教堂。
于是,陈宗月带着她行过几条小巷,到了圣若瑟修院。
光束从圆顶投射进巴洛克风格的圣堂、一排排木质的座椅、她的白色衬领和肩袖,让她的头发变了深褐色,贴着交握十指、虔诚祷告的脸更透明。
等她睁开眼睛,陈宗月好奇问道,“你信天主教?”
“不算……”黄鹦抬起些头,伸出掌心接住白亮的光,“只是很喜欢教堂的空气,特别是能看见灰尘的时候,偶尔也会祈祷。”
好像真能够握住一把光,将手慢慢垂落到腿上,黄鹦犹豫的说道,“能问你一件事吗?”得到陈宗月没有迟疑的首肯,她问着,“我妈妈……周老的女儿,她是怎么去世的?”
周秀珍在他这里存有的印象,止步于苍白清瘦之外,就是李月常常提起她的性格古怪,但对她痴心如狂。
陈宗月望着不远处的十字架,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急性干细胞白血病。”
黄鹦细不可闻地倒吸一口气,“会,会遗传吗?”
陈宗月仍有些出神,缓缓摇着头说,“概率不大。”等转头瞧见她藏不住的惶恐不安,笑着说道,“你小时候体检过的,有点贫血,没什么大问题。”
“这你都知道?”黄鹦微愣,但陈宗月避而不谈,没有再回应。她重新靠向椅背,低下头说着,“那我告诉你一件,你肯定查不到的……”
“我小时候喜欢捉蝴蝶,还有蜻蜓,然后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我知道它们会憋死的,但就是不想让它们离我而去,至少……到死也是属于我的。”
光线照到她的膝盖,不再往上,坐在阴影里,她没有了明亮的脸蛋,指尖描着腿上白与暗的分界。这时,一只大手放到她发顶,轻轻拍了拍。
黄鹦转头抬眼,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就迫不及待地躲进他的怀里。
在这个深夜,黄鹦突然下床跑进卫生间,扶着洗漱池干呕起来。而后酒店套房灯光通明,唯独卧室只有一盏壁灯亮着,光影柔和,落地窗外厚厚层云,预告一场骤雨将至
与医生沟通完,陈宗月走进卧室,坐在床边,对她说道,“明早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
黄鹦心慌地直起腰,望住他,“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绝绝症?”
陈宗月失笑着摇摇头,然后认真的告诉她,“你可能怀孕了。”
第55章55
黄鹦昨夜里还想着不是绝症就好,此时坐在墙面漆成淡粉色的医院休息室中,却茫茫不知措,她摸了摸肚子,平坦如常,可检查结果是她怀孕近三周。
恐惧多过于期待。
陈宗月进到休息室的时候,她低着干净的小脸,坐在米白的沙发里喝柳橙汁吃点心,一身深蓝削肩的连衣裙,披散着蓬松的头发。书架和桌上展示的母婴刊物,没有被动过,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黄鹦转头望他,目光随着他在身旁坐下,干燥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黄鹦盯着那层皮肤底下的青筋,她翻过腕握住,问道,“我,我回去上学,学的时候,怎么办呢……”
陈宗月稍有一顿,“可以转校,这里、或者香港都有好多学校,还是说……”她轻轻撑起眼皮好奇下文,他便接着问,“你想当新闻记者?”
她愣了一下,抿住唇笑着摇头,但是烂漫无邪的笑容短暂,取而代之的心思沉重,难以隐藏。
陈宗月搂住她的肩膀,带她走出休息室,刻意忽略她刚才那般神色。他时常忘记初衷,从而一再提醒自己,无需充当她的心理医生,甚至应该欣于见到她的痛苦。
时常忘了。
新近铺上的柏油路面落下一滴雨水,无数雨点紧随,凶猛无情,直直朝下,天地间哗哗作响。
至港澳码头,大雨淋湿汽车尾部嚣叫的灰烟,依旧是人声鼎沸,还多了雨伞砰砰响。登上轮渡之前,从伞檐下,黄鹦瞥见一个穿着素布开襟衫的女孩,借着瓜果摊支起的雨棚,穿梭在虎食快餐的粗鲁男人中间,卖茉莉花。
黄鹦停了下来,打伞的男人也站住,就见她指向雨棚下的女孩,小臂就伸出伞外,雨落在皮肤上。陈宗月随即回头让人过去,连篮子都给她买回来了。
茉莉花苞用细细的鱼线串成环,叶片青翠,花瓣洁白,芬芳浓郁到藏着一点点辛辣。一闻就仿佛回到海市闷热的夏天,从操着方言的妇人手中接下一串花环,将它挂在床头。一日日它愈渐发黄,比报纸旧照变黄的速度要快上不止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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