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永无惊,直睡到旭日东升,自然高枕无忧;
万缘都放下,任凭他讥称荣辱,却是故我依旧。
一缕清香徐徐飘来,契此感到自己是被它牵着飘飘忽忽地飞了起来,飞到了天上,飞进一个华丽的宫殿。
宫殿中央有一个高大、宽阔的狮子座。他想都没想,就在宝座上坐了下来,好像回了自己的家一样自然。
他刚刚落座,一群美丽的天女们蜂拥而来,为他献上种种仙瓜异果、美食佳肴。
契此正饿得难受,见到如此丰盛的仙宴,不禁食虫乱动,便也顾不得许多,伸嘴去吃……
“嘭!”
契此嘴里没吃到佳肴,脑门上先被揍了一家伙。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天宫!哪里有什么宝座!哪里有什么仙宴!
原来,那美好的一切不过是梦境!
他,不过依旧蜗居在狭小的工具棚里。
唯一不同的是,他面前站立着的,不是美丽的天女,而是一位凶神恶煞般的老僧。
老僧正在用禅杖指着他的脑门,呵斥道:“刚刚天黑,你就睡觉。出家人怎能如此放逸?佛陀说过,初夜时分,正好打坐。起来,起来!现在是禅修法会期间,起来坐禅。”
契此说:“人家参加禅修的人,都是在禅堂里打坐呢。”
“难道只有禅堂才能坐禅?”老僧的禅杖差点戳到他的鼻子尖上。
契此想了想,摇摇头。
“难道只有专门参加禅修法会的人才能修行?”
契此再想了想,然后再次摇一摇头。
“出家人,应该时时刻刻把修行挂在心上,大事未了,如丧考妣。难道,你的老子娘亲刚刚死去,你也能睡得着觉?”
契此不由得愣住了。老僧用禅杖指了指墙壁,说:“你伺候了几天,送你一副对联。”
契此在墙上看到这样一些文字:
一砖一瓦,一粥一饭,都是施主脂膏,农者血汗,尔禅定不修,智慧不彰,可忧可惧,可嗟可叹;
一时一日,一月一年,怎奈光阴易逝,形影非见,汝凡心未了,大事未办,可惊可怖,可悲可怜。
读完对联,契此悚然而惊,一股凉气从脊梁骨中间升上来,直贯脑髓。
古人说:“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吃了不办道,披毛戴角还!”因果历然,分毫不差,出家人若是不修行,不悟道,将会变牛变马,偿还人家的供养!
不知不觉中,契此冷汗淋漓,如同沐浴。老僧的对联使他怵惕而惊,不禁对自己剃度一年来的空过时日生起了忏悔之心。
他遵从老僧的嘱咐,将稻草窝做成了蒲团,双足跏趺,挺起铁脊梁,手结禅定印,开始打坐禅修。
契此虽然也曾坐过禅,但那都是零零星星的散坐,而今盘腿坐了两个时辰之后,双脚的脚背和小腿的背部交叠之处,炙热和烧痛的感觉由内部的神经发出,犹如置于火炉之上,令人难以忍受。
契此刚想动一动,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老僧像是未卜先知,使劲咳嗽了一声。
契此吓了一跳,不敢轻举妄动了。
第二天夜间,老僧又督促着契此坐禅。
契此说:“我今夜实在困极了,明天晚上补回来行不行?”
老僧人冷冷一笑,道:“人哪,就怕自己说过的话不算话。”
契此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追问道:“你是在说我?我说过什么话?”
“你不是对闲旷禅师说过:人命就在呼吸之间,一口气上不来,就一命呜呼了。”
契此大吃一惊:“哦,我跟师父说这话时,没有第三人在场,你怎么知道?”
老僧高深莫测地一笑,说:“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怎样做。你一定知道弥勒菩萨吧?”
“当然知道。他虽然是菩萨,但他是一生补处菩萨,是释迦牟尼的接班人,娑婆世界的下一任主佛,所以称他为‘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那么,你是否知道,弥勒菩萨发心修行,比释迦牟尼佛早整整四十大劫,为什么成佛反而要晚呢?”
契此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无名老僧接着说:“弥勒发心很早,并且曾经与过去最为著名的燃灯佛等多位如来同为文殊的弟子。然而,由于他懈怠放逸,不如释迦牟尼精进,所以反被超越了。你要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老僧明明是说弥勒,可是契此却羞愧得两腮发烧,满头大汗。他二话没说,盘起腿子上了座。
契此何曾练过不倒单(即夜间不睡觉。结跏趺坐终日,不分昼夜)的工夫?再加上昨夜未曾合眼,白日又干了一天活,凭着一股子精神上的勇猛坚持坐到下半夜。
此后,他脑袋里的瞌睡虫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全都跑了出来,困得他上下眼皮不停的打架,嘴里哈欠连天,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于是,他前仰后合,左右摇摆,不时地打起盹来。
他未知未觉,而那躺在床上的老僧却先知先觉,每当契此刚刚要迷糊,他手中的禅杖便砰然落下,敲得契此的光头乒乓作响……
契此坐禅的功夫,进步神速,仅仅过了四五个晚上,便已经克服了昏沉与掉举(心不专静)两大障碍,进入了犹如澄潭秋月,灵明不昧的禅定状态。
心儿安住在这种空净廓然的境界里,一种祥和的愉悦油然而生,所以,不但不会疲劳,反而更加精神百倍。
原来需要苦苦熬煎的漫漫长夜,此时不过是片刻之间。
这不,吃过晚饭之后,契此就开始打坐,等他在禅定中感觉到小便憋得难受时,已经过了午夜时分。
整整三个时辰,在他的印象里,不过是盘腿、放腿的一个过程而已。
他到东司方便之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那老僧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契此已经不再需要他的监督,因为坐禅入定,已经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最高级的享受。
他在跏跌坐之前,不禁扫了呼呼大睡的老僧一眼,心中不禁生起一念:哼,你还是前辈呢,如此放逸!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的老僧神奇地察觉到了契此的心理,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打起呼噜来:
“哼……呼……哼……呼……”
契此的耳边滚动着一连串的惊雷——老僧的鼾声,如同连绵不断的雷声,打扰得他难以静坐下去。
因为无法入定,契此的情绪就无法平静下来,感觉越来越烦躁;
精神越来越躁动,心情越烦恼,以至于心中不禁嗔恨起来,直想把一只臭鞋扣在老僧呼噜连天的嘴巴上……
这时候,连屋内的老鼠也来添乱,东跑西窜,撕咬打架,搅扰得契此心烦意乱,焦躁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老僧打着哈欠,伸伸懒腰,问契此夜里修行如何?
契此正没好气,听得老僧如此一问,气得脸都青了。
他毫不客气地抢白道:“你还有脸问呢,自己不修行,还打呼噜,吵得人家无法打坐。”
老僧说:“你昨天晚上嗔火四起,怒气冲天,差点将一只臭鞋扣在我老人家嘴巴上。”
“天哪,我心里想的事,他如何知道的?”契此在心底惊呼。
老僧继续说:“人家老鼠相互追着玩儿,碍你什么事,也值得你愤恨?”
“老天爷,自己心里一闪而逝的念头,老僧竟然也能察觉到,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啊?”
契此的嘴巴张成了大大的“o”形——惊诧得都叫不出声音了!
老僧才不管他的嘴巴是不是能合上呢,继续石破天惊地说道:“你的愤怒念头,惊扰了那两只老鼠,它们一慌张,急着逃跑,从一个很小的缝隙里硬挤了过去,老鼠虽然没有受伤,但它身上的一只跳蚤却被挤断了腿,掉了下来。”
说着,老僧走到昨夜老鼠奔窜过的地方,真的从地上捡起了一只跳蚤,递给契此看。
契此赫然看到,这跳蚤的腿果然断了!
老僧又说:“这只跳蚤的腿断了,疼得它叫唤了一整夜,打扰得我没有睡好觉。”
天哪,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境界呀!
外界稍微有一些动静,自己就无法摄心入定:而人家蒙头大睡,却对周围的一切明察秋毫。甚至,连你的心念都观察得一清二楚,了了分明!到这个时候,契此可以说是对这无名老僧敬佩得五体投地。
老僧说:“契此啊,你不要以为人的心念无形无相,更没有任何物质的本质。你要明白,莫说内心唯自知,一念才惊天动地!它不但会影响你的行为,而且真的能辐射到体外,被外界所察觉……所以,修行必须从心念入手,大乘佛教的戒律也要从心念做起。”
契此听得心服口服,使劲点头。
老僧又说:“你那会儿说我的呼噜惊扰得你无法修行。修行,不但要在静中修,还要在动中修;不但要在坐中修,而且还要在行走、干活当中修。”
契此不明白了:“走路、干活如何修行?”
“你走路时专注走路,干活时一心一意干活,这就是修行!甚至,连吃饭、睡觉、拉屎,只要你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也就是在修行。你要知道,只要我们心在道上,一切生活、一切时刻,都能修行,都是在修行!”
契此豁然明白了。既然时时刻刻都能修行,也就人人都能明心见性,开悟得道。
从此,他也真正树立了成佛作祖的信心。
第二天一早,监院找到契此的寮房,说是冬季取暖,再加上法会人多,寺院里的木柴不够烧了,让契此继续打柴去。
打柴就打柴,反正处处都能修行,干什么活对于契此说来都是一样。
契此在准备斧头、绳索、扁担等打柴的工具时,无名老僧说:“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怪孤单的。”
“那咱们一块上山转转吧,田螺山上的风景很好看呢。”
“好吧,我在你的这间小棚子里憋了半个月,也想到外面看看了。可是,我的身体还十分虚弱,恐怕走不动。”
“没事,我可以背上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