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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国庆假期从9月29日一直放到10月5日,因此9月的最后一个周末,27号、28号,全国都要上班。
也就是在9月28日,罗桑厂再次分红,将工人们要求入股的狂热气氛推向了高潮。
只不过,这一次,王经理拒绝了。
“罗桑厂筹集的钱已经足够多了,所以我们的筹款账户决定关闭。”王经理歉意地说。
不再接受入股了?
工人们面面相觑。
“罗桑厂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机。”王经理白净的面孔噙着一丝温和的微笑,“如今罗桑厂的资金来源千头万绪,一是管理起来麻烦,二是占用大家的资金、影响各位的生活。所以,我们研究决定,将小额资金退还给大家。”
“小额资金是什么意思?!”有年轻人沉不住气,在下面大声吼道。
王经理不以为意:“二十万以下的本金,我们决定全部退还。”
如同一滴冷水溅入沸腾的油锅,工人们聚集的现场“哗啦”一下炸开了。
“说好的分红,怎么还能退呢?”有人激动地大声嚷嚷。
“我不缺钱用,我就愿意把钱放在厂里——”
“什么资金管理困难,谁觉得困难,就不要管,让王经理管我们的钱!”
“对,让王经理管我们的钱!”
但也有工人双眼发亮,费力地挤到台前,抬头高声问王经理:“如果资金池子里清退了四个人每人五万块钱,是不是资金池子就空出二十万的名额?那我拿二十万,是不是就可以让我进去?”
王经理沉吟片刻,笑着说:“可以。”
一石激起千层浪。
瞬间,工人们聚集的地方再次响起议论声,只是,这次的声音带着急切,带着贪婪,带着渴望——
“意思是,只要我能掏出二十万,就可以参与罗桑厂分红了!”
“可我手里才2万,我哪来二十万啊?!”
“傻瓜!你去借钱啊!”
……
罗珏走在街上,注意到黑豹音像店门口挤挤挨挨全是熟面孔,比如王婶。
又是一年9月底,风已经凉了,打着旋吹过,把门边的红纸吹得猎猎作响。红纸上一行黑字:
低息贷款借债信用卡套现
罗桑县只有这一家音像店,但这家音像店却开得长久不衰,无人争锋,因为音像店的老板正是职业催债人,地头蛇老豹。
老豹混黑道起家,就算现在金盆洗手,生意也依旧是灰色的。罗珏的目光落在工人们的面孔上——奇怪,这么多人来找老豹,脸上还都是急切的、喜气洋洋的样子。
王婶从音像店里走出来,满脸激动忐忑。
她死死地抓着怀里的包,魂不守舍地往前走着,拐了个弯,眼看前面有一滩水,王婶却仿佛没看到似的,一脚踩了进去。
“哎呀!”她惊叫了一声,急忙拔出脚,可鞋已经湿透了。
王婶却没有太生气,只是随意跺了跺脚,继续往前走。
她的面上有着压抑不住的忐忑的喜气,带着兴奋的潮红。罗珏眼看着前面有块石头,而王婶恍若未察,怔怔地踢了上去。
罗珏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王婶的胳膊。
王婶回头看到是罗珏,先是下意识地笑,旋即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面色冷漠地甩开罗珏的手。
“你差点踢到石头。”罗珏的背挺得直直的,声音很冷,“王婶,你脚趾有旧伤。”
王婶年轻的时候,罗桑厂里有个鱼塘。她清理鱼塘的时候弯腰搬石头,闪了腰,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也没太养好,至今大脚趾是没知觉的。罗珏总说,大概是伤了神经,让王婶去医院看看,但王婶嫌贵,反正不太影响干活,一直都舍不得去。王婶总说,她是粗人,哪会娇贵到给医院送钱。
王婶低下头,看见了石头,神情讷讷:“你别以为我原谅你。”
罗珏气笑了:“你原谅我?我做错了什么?”
王婶来劲了:“让我少挣了五万块的不是你?”
罗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王婶,你真相信罗桑厂有钱?”
王婶固执地说:“罗桑厂给我钱,那罗桑厂就是有钱。你总是喊着风险,但我缺钱啊,你能给我钱吗?”
罗珏又气笑了。
还没等罗珏想好该说什么,王婶说:“罗珏,你是金凤凰,你在大城市,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打不到,你不懂。”
罗珏失笑:“我学金融的,罗桑厂的财务,你觉得我不懂?”
“不是说你不懂那些,是你不懂我们的苦。”王婶摇头,“我们做制衣的,家里也没什么条件,也没文化,只能天天泡在车间里,天天闻布的染料味烧鼻子,小飞毛扎眼睛,缝纫机踩久了,腰和脖子都变形,还花眼。后来我没法轧衣服啦,只好给罗桑厂搞卫生,一到冬天就长冻疮,又刺又痒的,还不是得把手往凉水里泡……”
“每分每秒都疼,都痒,这就是我的命,我得忍着。这一忍,就是大半辈子。”王婶说,“我每天睁开眼睛,就是遭罪,干活也遭罪,把冻疮泡在冷水里,每分每秒都遭罪。冬天又要来啦,要是有钱,我至少今年冬天不用沾冷水,可以好过一些,日子有点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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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珏的手有点抖,于是揣进口袋里:“有风险呢。”
“我没看见风险,我只知道,我实实在在拿到钱了。”王婶说,“我和你王叔掏了二十万,这几次分的红,已经有十五万了,现在二十万变三十五万,你说,好不好?”
“那你把二十万拿回来,用十五万入股……”
“我儿媳要生啦,她带孩子就没法打工,孙子还得我养。而且,这次入股不能低于二十万。”
罗珏站定了,猛地抓住王婶的袖子:“什么意思,王经理还搞出准入门槛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王经理是个厚道人,他说,罗桑厂的钱够了,所以之前的小钱都退回去,化零为整,让大钱补上。谁钱多谁优先补。”
罗珏面皮隐隐抖动:“那你们去找老豹——”
“找老豹借贷。”王婶说,“我们现在手里有三十五万,儿媳拿了五万嫁妆,老豹做中间人,找人借了我们二十万,24个点利息,老豹两边各抽1个点的茶水费,我们一共借了六十万,按50%分成的话,年底能分三十万,再把利息还了就好。”
罗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深呼吸几次后,才指着黑豹音像店,努力维持声音冷静:“你是说,这些工人全是找老豹担保借钱的?!都是24个点利息?这不就是高利贷?你们怎么还?”
王婶不以为然:“到年底就还了,还有得赚。”
罗珏看着那些挤挤挨挨的工人,又转头看着王婶。
“别去。”罗珏伸手拉住王婶,“罗桑厂根本没钱了。”她深吸一口气,“罗桑厂的钱,全拿去炒股了,根本没钱在账上——王经理骗你们的!他每次分红,其实都是拿你们的本金在分,目的就是让你们入股!”
王婶用力推开罗珏:“你才活了几年,罗桑厂在这好几代人了,我在罗桑厂干了三十年,我看着罗桑厂过好日子也足足三十年了,你比我还懂?!”
推搡中,罗珏的手缠上了王婶死死夹在腋下的包的带子。那是一个棕色的帆布包,边缘已经磨白了,鼓鼓囊囊的。肢体纠缠中,包被往罗珏的方向拽过去,王婶急了,红着一双老眼,用力把带子和罗珏的手扯开,又大力猛推,罗珏重重摔进了水坑。
哗啦一下,污水泼了罗珏一身。她下意识要爬起来,可手用力一撑,手腕又痛又肿,她吸了口冷气,跌坐回脏水中。
真是狼狈啊。
罗珏能感觉到发丝黏在脸上。她的眼皮也湿漉漉的。
举起手,她的手背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因为刚才王婶用拽又掰,手被帆布袋的带子割伤了。
而王婶喘着粗气,鼻翼煽动,面孔涨得通红。
她举起手,指着罗珏的鼻子:“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是金凤凰,是精英,你哪里懂我们老百姓的苦!别逼我翻脸。”
王婶转身就走,一脚踢到地下的石头,疼得一个趔趄。
不远处,一辆灰色的商务车静静地停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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