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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顶着一张被浓郁黑色遮盖的面容,在燃着烛台的房间里,他愈发肖似通灵会误招来的恶鬼。
尽管他的语气的确是温和的,然而但凡一个稍微懂些“察言观色”的人,都能够从这个无法辨识五官的人身上感受到滔天的怒气。这种怒气足以使人双腿麻痹,张目结舌。
“先生,我是琼,为您讲故事的琼。”
少女自然地重复着自己的介绍,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男人的愤怒。
她望向他的那双眼——由于此刻她站起身,烛焰给予她的光照更少了些,它们已然成了沉沉的黑色,犹如吞噬一切的黑洞,而她肌肤的蜜色也在昏暗中隐去,模糊不清。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既像是陷入了一片粘稠的沼泽,又像是他就是沼泽本身。
“琼。”
他收回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慢条斯理地捋平手套上的褶皱,语气里隐藏着某种怪异的、无法捉摸的情绪:
“秦溯之带走秦琴,如果不是因为‘爱’,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她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坦率回答:
“当然是为了她自己,先生。”
机器人侍者一边护送秦杏离开,一边用孩童的声音惶恐不安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真是万分抱歉!先生最近情绪一直非常不稳定,他真的不是故意伤害您的!他不是坏人,请您不要讨厌他!”
她摇了摇头,不知第多少次安慰它:
“没关系,我没有大碍。”
“等先生恢复正常,我会立即向他为您申请修复液的,对不起,对您受到的伤害我们真的非常愧疚。”
“没关系,就算没有修复液也无所谓。”
秦杏叹了口气,看着它头顶那根不再闪烁的天线,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戳了一下:
“别担心,真的没有事。”
它的天线微弱地闪了一下,又以更加微弱、可怜的语气道:“先生真的不是坏人……”
听到这句话,秦杏只是笑了笑,道:
“抱歉,我需要休息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机器人侍者似乎还想再道几次歉,替男人扭转他在她眼中的形象。秦杏却先朝它挥了挥手,就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它惆怅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便只得讪讪离开了。
确实,谁会相信一个突然发疯把玻璃壶摔在自己身上的人是好人呢?
荡漾的水波里,一只小舟斜斜朝秦杏驶来。她拉开纱帘,跃上这只异形睡眠舱。
将一站稳,就见“小舟”深处,彭绮支着头,懒洋洋地看着她,目光落在秦杏包扎过的左手臂上:
“看起来不太顺利啊,室友。”
秦杏并不意外再次在这里看到彭绮,她在彭绮身边坐下,道:
“对他来说——不太顺利,对我来说——还算顺利。”
她指了指彭绮的脚腕:
“你呢?顺不顺利。”
彭绮笑了笑,被秦杏指着的那只脚腕姿势怪异,明显关节错了位,然而彭绮的脸上却没有显出半分痛意。
“如果你愿意看在它的份上,留我再做你一段时间室友,那我今天也算得上是顺利。”
“原来你使的是苦肉计。”秦杏嘴上调侃着,手却已经伸向了彭绮的脚腕,察看了一下她的状况,道:“我帮你正一下位,你忍着点?”
彭绮刚一点头,秦杏便迅速动作,一声脆响后彭绮试着活动了几下。
“手法很娴熟嘛,谁教的?”
“自己悟的,修复液、医疗舱都太贵了。”秦杏不以为然地回答,想到刚才自己抓住彭绮脚腕时的触感,问道:
“你腿上是不是还有伤?用不用处理一下?就是我这里没有药品,你身上有吗?”
重新恢复平躺的彭绮摇了摇头:
“没事,你不用再管了,这种伤我已经习惯了,只是小问题。”
秦杏并不认为这是小问题,她刚刚抓到彭绮脚腕的时候,感觉到彭绮小腿上有很大一片都湿漉漉的。假如她的猜测没错,那至少是一道足有一个手掌长的伤口。
可眼下秦杏没有任何医疗用品,完全帮不上彭绮。她想到机器人侍者的话,决定如果她真的得到了修复液,就多少分给彭绮一些。而眼下一无所有的她只能暂且任由彭绮。
“你刚才说对他而言不顺利,你对他做了什么?”
躺着的彭绮对这个问题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侧过头来,手下意识地调整着自己浓密红发的形状,竭力让它们成为更符合自己心意的“枕头”。
“我没做什么。”秦杏耸耸肩,“我只是给他讲了一个秦琴的母亲和她的人造人的故事。你知道,就是那种情情爱爱的故事,我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他的反应很不对劲。”
“他不喜欢故事的剧情,角色,还是结局?有可能他是个人造人歧视者?”
“都不是,我觉得他对故事本身没什
', ' ')('么意见,甚至我怀疑他可能是对那个故事有些感同身受,他好像把自己代入了那个人造人。”
“‘感同身受’?”
彭绮立刻坐起身,凑近了秦杏:
“你给他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秦杏略作思考,言简意赅地道:“就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一个男人爱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为她做了很多事,最后被她榨干了所有的利用价值,他们一起毁灭了。”
彭绮啧啧称奇。
“这情节确实很老套,感觉很有地球时代的风格,要是性别互换一下就更像了!”
“不过我没听说过他有类似的经历。”彭绮想了想,“他自从在徕霓区有了名气,好像一直是别人为他发狂。而且他出名得还很早,大概十七八岁?”
彭绮很肯定地强调道:“更没听说过他爱过谁,这根本不可能吧——徕霓区的人,怎么会相信情爱?”
秦杏“嗯”了一声,回忆着男人这两日的各种反应。
“不管怎么说,你之前给我的建议是对的。虽然他因此莫名其妙迁怒我——”秦杏晃了晃自己受伤的那只手。
“但是他为此产生的情绪波动让我有了些想法……”
彭绮贴过来,与即刻便僵直了身子的她耳语:
“杏,你说,他是不是认识她?”
秦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我不确定,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
“我给他讲的这个故事里,她几乎没有什么戏份,我很难观察到他的反应。可是今天——”
秦杏知道自己在面容上与秦琴有几分相似,而他反应最大的时候,恰好都是在照明昏暗时望着她的眼睛。
她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他在透过她的绿眼睛,看着秦琴的黑眼睛。
“我觉得他在通过我看她。”秦杏的这句话也是贴着彭绮的耳朵讲的。
彭绮咯咯地笑了两声,一掌重重拍在秦杏后背上。
“那你下一个故事可要好好斟酌着讲,万一你不小心讲了他和她的故事怎么办?”
“应该不会。”秦杏叹了口气,“至少下一个故事不会。”
彭绮伸了个懒腰,重新躺下:
“反正,请你好好讲故事,你室友的安危很大程度都要由你的故事决定了。”
“你说得好夸张。”
秦杏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彭绮顺着力道看向秦杏。秦杏看到她难得严肃的神色,立时心下一顿。
“你没和我开玩笑?”
“是。”
她非常爽快地承认,简单解释道:“原本我还有另一条线可走,但是——”
彭绮也晃了晃自己受伤的腿,“现在我只有这条线了。你变得更重要了。”
秦杏神色一凝:
“我知道你要做的事非同小可,多半牵涉极多,但如果现在是这个情况——”
“我会跟你透露一点这项任务。”彭绮道。
红发少女笑得张扬:
“我记得的,我们要‘有来有往’。”
秦杏心下悄然舒出一口气,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称心的回复。
“我能说的部分其实不多。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说,是因为我签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你知道,我一旦明确提到相关的信息,我的雇主就会知晓。”
两人肩并着肩平躺,彭绮调整了一下受伤的那条腿,她的动作随意得简直她在调整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一块碍事的石头。
秦杏看了她一眼,心里估摸了一下自己如果这么干会挨老林多久的训,险些为此打了个寒颤。
“杏,你听说过罗挈涅卡舰吗?”
秦杏立刻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彭绮。彭绮一见她这反应,立刻笑出声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紧张,别紧张,杏,我是很看重钱,但我也更看重我的这条命。放心,我没和他们混在一起。”
“你没和他们混在一起,那你和——”
彭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秦杏悻悻扭回了头,闷闷地问:
“还有呢?”
“还有的也都不能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秦杏感觉彭绮的手又贴了过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臂膊——一个无声的、意味万千的安慰。
她们没有站在对立面,却也并非走在同一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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