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浑山庄。
宋勉走进了阅岩亭,只见宋之悌对面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气格峻拔,鼻梁高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信从容之气。
“高尚。”
下意识念出这名字,宋勉自己都感到有些忌惮,道:“果然是你,劝你莫再给宋家添麻烦。”
其实,他已经从宋之悌改变态度时说话的语气猜到可能是高尚来了,但他没有与薛白说,毕竟在有可能成为陆浑山庄的主人之前,他首先是陆浑山庄的子弟。
“我只说几件事。”高尚道,“八郎不是我义兄杀的。”
“说得仿佛你瞧见了一般。”
“我义兄身边护卫,皆府君所派之范阳老卒。老卒杀八郎不需砍第二刀,更遑提第三刀,既无闲心斩八郎命根,更不可能让八郎还有力气写下凶手姓氏。”
高尚侃侃而谈,除了说话的内容,那自信且真诚的态度也添加了许多的说服力。
“我断言八郎乃薛白使人所杀,那以血写就的‘高’字便是证据,偃师县不会再有旁人嫁祸。
“你全凭猜测。”宋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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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没有回答,宋家真的需要一份证据,来证明谁杀了宋励吗?不需要。
宋勉指高崇为凶手,因为这符合宋家当时的利益;他指薛白是凶手,自然带来更大的利益。换言之,查出杀宋励的凶手,代表的是宋家态度的转变。
高尚于是反问了一个问题,道:“薛白既然能除掉我义兄与郭万金,待利用完宋家,岂不敢除掉宋家?”
“他怎么会?!”
“贵妃义弟,新科状元,赴偃师上任,做事大刀阔斧,其志不在小矣,你以为他凭什么放过你?”
宋勉答不出来。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原因可以总结为他这个层面的人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层。
高尚盯着他,直到把宋勉身上的不安感尽收眼底,问道:“对了,薛白可有用私利来哄骗你?还是你们义气太深了?”
“没有!”
宋勉连忙大喊一声。
下一刻,他一名叔父已经站了出来,径直抡了他一个耳光。
“啪!”
巴掌声清脆,让整个宋家都清醒过来。
“我没有。”宋勉脸颊发烫,不敢去捂,以最诚恳的态度道:“我确是犯了傻,但绝没有私心。”
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宋之悌才开口,道:“你太急躁了,坐下。”
“是。”
宋勉羞愧地坐下,等着,虽然不知他们这是在等什么。
直到有下人通禀道:“阿郎,崔公、郑公来了。”
崔唆、郑辩到了之后,一个个世绅也相继抵达,最少的也有两百顷以上的田亩。
“见过宋公。高郎君也在,今日这般相谈安全吗?薛县尉可是个莽撞人啊。”
“无妨,他该已猜到我来了。”
说话间,又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喘气,道:“老朽气力不济,走山路慢,来晚了,诸位见谅。”
“这是郭太公来了吧?”
世绅们议论起来,道:“郭涣既已投靠薛白,如何还邀他来?”
高尚道:“无妨,并非要谈见不得人之事,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说过之后,他很有风度地去扶了郭太公进来。
众人落座,当先开口的是高尚,道:“我这一趟先到洛阳见了令狐少尹,他谈及偃师县,用了三个字不安稳.….”
若说高尚、薛白都是有本事的人,众人对高尚显然是更熟悉且信任的。而提到高尚,不得不提另一个人——曾经的河南尹、水陆转运使李齐物。
宋之悌听着,再次闭上了眼,一边听,一边想着旧事。
开元二十四年,李齐物担任怀州刺史,举荐了高尚。旁人只关注到了这份赏识,却甚少意识到,是因为高尚出谋划策,屡建功劳,才得到了赏识。
比如,天宝元年,李齐物在三门峡开漕运,弃石入河,激得水流湍怒,舟不能入。但高尚收买了吴怀实,与圣人说李齐物兴修水利,惠济于民,圣人龙颜大悦,赐貂裘一领、绢三百匹,特加银青光禄大夫,兼鸿胪卿,赐玉尺一把,诏称因他能干,故有此赐。
这般一路高升,天宝三载,李齐物升至河南尹,那时便常到陆浑山庄来,高尚也相陪着来过几次,因此宋之悌与他们相识。
当时高尚没有结识安禄山,却已展露出不同寻常的志气。其人还极为敏锐,从陆浑山庄的一些异样,发现了宋家私铸铜币之事,但却没有揭发,反而替宋家隐瞒了下来,后来还举荐义兄高崇来帮宋家遮掩。
再过了两三年,李齐物被贬,高尚投奔了安禄山,却还没有忘记当年熟悉的这些人。
这次的事,高尚把道理一点明,宋之悌就明白了……是宋勉这个蠢材被薛白利用了,而他也老糊涂了,差点就被欺瞒过去。
“假道伐虢,诸公皆听过这典故,可事情未发生之前,谁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成了虞公。昨日,薛白夺了郭家田地;今日,他清算田亩户籍,逼你们交租税;明日,他便要夺走你们所有的田地!”
高尚说着,激昂地挥动了拳头,以此来刺激众人的情绪。
但他心里却是很平静。要做成事情,必须让旁人兴奋,但他却必须保持冷静。
另一方面,他其实很理解薛白的想法。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幼时在河北生活,河北的税赋可比河南府要重得多。且除了土地兼并,他的家乡还有更多、更大的问题。
战火一起,朝廷便强制征兵;大量的胡人部落内迁,稍有管治不当就到处抢掳;他最最恨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偏见,连河北世族到了关中以后都瞧不起他们这些河北的平民。
但那时,他也以为一切还可以治理,有一度他也想要在规矩之内以温和的手段来改变不公,他跟着李适之试过了。
不行的,治理不了。
故而,今日高尚要除掉薛白替义兄报仇,也就是相当于扼杀掉一个曾经的自己,很简单,简单至极。
他没有想什么新的主意,他只是把这些世绅平时控制地方的做法说了一遍。
“薛白机关算尽,没用的。诸公只需要反应过来,且齐心协力,便能让他无计可施。偃师县的大半田地是你们的,粮食是你们的,钱货是你们的,连县署里的吏员也都是出自你们的支系,他凭什么与你们斗?”
“郭太公,你的田地、宅院都可以还给你,只有一点,劝说郭涣背叛薛白。郭涣太了解县务了,好在他的一切都是郭家给的。”
“花钱,送女人,不惜代价收买他身边所有人,幕僚、吏员、差役、仆人,哪怕是门房、奴婢。不愿收东西的,栽赃、诬告,让他们麻烦缠身。
“薛白现在住的宅院是谁的?收回宅院,将他赶出去。别以为这是小事,这能摧毁他的威望,打击他的信心,还能让我们更好地监视他。”
“我们该让这偃师县没有任何他的容身之地,为他做事的人走在路上,你们都应该把路堵住,因为偃师县连沿街的商铺都是你们的。”
“不必舍不得花钱,把仓库里的粮食拿出来,分发给城中百姓,毁掉他的声誉。这些人是最愚蠢且最见利忘义的,让他意识到连百姓都不站在他这一边,是对他心理最大的打击。
“我们做的都是合规矩的,该让他像深入泥潭一样不能自拔.…..
高尚有一瞬间的恍神,回想起过去辅佐李齐物时的经历。他深刻明白一个官员到了地方,是绝对不可能抵抗当地世绅之力的。
聚议之后,高崇的首级与尸身也被挖出来了。
当时刁庚是把首级和尸体一起运来的,尸身就埋在乱葬岗,首级则是给了宋家祭奠宋励。至于如今还找不找得到,总归是由着宋家怎么说,高尚已不可能认出来。
宋之悌把为自己准备的楠木棺材拿了出来,给高崇披了华衣,重新下葬在邙岭。
高崇死时,极尽潦草。死后数月,第二次的葬礼却又极尽奢华,躺的是王公重臣的棺椁。
“义兄!”
“魂兮归来!”
高尚拜倒在坟前,泪如雨下。
“我自幼失怙,茕茕孑立,是义兄收留我,以高氏宗门,引我置下,入籍为兄弟,我之身份、姓名,皆义兄所赐……鸣呼哀哉!”
“深恩未报,深恩未报!杀我义兄者,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三根香线插在坟茔前还未燃尽,管事来禀报称有人来找高尚。”
“找我?”
高尚十分诧异,心中有个直觉,能这么快找来,该是薛白的人。但来的却是个年轻矫健的汉子,自称是二郎山樊牢手下。”
“樊牢?”
高尚不由诧异,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问道:“你姓甚名谁?哪的那年轻汉子像是微微错愕,没想到高尚会问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答道:“小人胡来水,是陕州、平陆县人。”
高尚问道:“平陆县?知道为何叫平陆县吗?”
胡来水应道:“知道,以前叫大阳县。后来,太守修漕运,烧列山石,挖出了一把上古铁戟,上面刻着‘平陆’两个字,是大祥瑞,就改了县名。”
高尚闻言微微一笑,因当年就是他给李齐物出的主意,献上了祥瑞。
“你是陕州人,为何跟着樊牢。”
“那年开凿三门峡,水涨得厉害,我阿爷在岸边拉船,被黄河水卷走了。我刚十六岁,跟人跑商,在二郎山跟了帅头。”
“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高尚这才点点头,知道修漕运是在天宝元年。如此说来,胡来水的遭遇还与他有关,但他已习惯了,李齐物当时是河南府的重臣,随便一个决定就能影响了许多人的一生……就像蝼蚁。
“樊牢如何知道我来偃师了?”
胡来水应道:“前段时间,出了一些事,帅头自认对不住高郎君,特让小人在偃师县等着。他说,郎君一定会来为义兄报仇。”
高尚脸色冷淡下来,道:“他既然知道,还不把刁庚交出来?!”
他当然知道刁庚,因他才到偃师就得知了刁庚是怎样拿着高崇的首级到县衙请赏、招摇过市。
“请高郎君听小人解释,高县丞并不是刁庚杀的.…..”
“还想骗我?!”高尚故意施压,身后的侍从立即便拔出刀来。
胡来水骇然,说话时声音都在抖,道:“是,是是….帅头……亲手斩的高县丞。”
“是吗?”
“高县丞成了逃犯之后,便投奔帅头。后来,薛白想要买铁矿,高县丞便让帅头带着他到伊洛河边,没想到还是被薛白找到了,威逼帅头把人交出来。”
“然后呢?”
“帅头不愿背叛高县丞,可薛白不停逼压,高县丞先动了手…...”
“够了!”
高尚知道以高崇的性格确实不会坐以待毙,他这义兄有些太过狂傲受过。
“到底是谁杀了我义兄?”
“是,是..帅头。”
“还想骗我?”
高尚看得出胡来水在说谎,他也了解樊牢的性子,有担当,愿意代人但这次,樊牢也当不起。事情已经闹开了,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必须恩怨分明,给对他恩重如山的义兄报仇。
“回去告诉樊牢,把刁氏兄弟的脑袋交给我,否则我踏平二郎山。
胡来水感到杀气逼来,连忙应下,落荒而去。
高尚与宋之悌低语了两声,宋之悌遂安排人缀着,胡来水没到偃师县城,而是一路到了码头,找了小船渡河,往南面去了。
入夜。
薛白正在翻看公文,听得敲门声响。
“郎君,回来了。”
施仲说着,引进了一个黑衣短褐打扮的年轻人,正是胡来水。
“没被人盯着吧?”
郎君放心,我是绕了一大圈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