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腾腾的羊肉汤面被端到桌案上,洒上一大把葱花。
刁庚吸了吸鼻子,将热气吸进大鼻孔里,也顾不得烫,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待碗里只剩下肉汤,他拿起一块胡饼,抹上肉酱卷起,就着汤吃。
“饱了。”
两口将壶里的酒喝完,刁庚便跟着刁丙走到大堂上。
如今老凉、姜亥不在,樊牢算是这里武艺最高者,此时正坐在右首,脸色平静,手里拿着一壶酒慢慢喝着。
杜二娘正坐在上首,膝盖上放着一幅卷轴,待人齐了,她便开口说起来。
“郎君不在,诸事由我作主,现今有桩大事……我打算拿下高力士。”
“好。”
在长安,这真的是桩天大的事,但樊牢直接就应下了。倒不是他有多气派,不把高力士放在眼里,而是因为他就是个小人物,还真就不了解高力士有多大份量。
反而是刁丙、刁庚兄弟跟在薛白身边有一阵子了,更懂一些。
“帅头,这事……”刁丙想提醒樊牢,话到最后,却道:“干呗。”
“就是,我们兄弟一天天跟在郎君身后保护,吃的没停,真遇到事,郎君让人带走了,这真是……”
樊牢道:“都闭嘴,听二娘吩咐。”
“也简单。”杜妗道,“我邀了高力士来,先说他肯来的情况,谈得拢好办,谈不拢,我摔杯为号,你们拿下他。高力士要活口,至于他的护卫若敢动,杀。”
“喏,但若他不来呢?”
“我给他送了重要消息,他该会来。”杜妗思忖着高力士昨夜还去掖庭宫的理由,自语道:“他若真的不好奇,事情反而简单了。”
“喏。”
杜妗原本还打算说说,犯了这等事之后要如何收尾,但他们既不问,倒也免了。
总之,刀斧手已安排下,静待高力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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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善坊,保寿寺。
钟声不停响着,每一下都值一千钱,仅这两天,都不知长安权贵以高力士的名义布施了多少钱财出去。
这本是一桩喜事,不巧,偏是宫中出了一些事,高力士忙得走不开。但公卿们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再忙,他终究还是得挤出时间来一趟。
“国舅心善,布施了这许多,我敬一杯。”
“不敢当高将军敬杯,是我敬高将军。”
杨国忠姿态摆得很低,有心想问一问高力士,如今这贵妃都被赶出宫了,他这“国舅”的称呼还敢不敢应。
可惜,钱花了许多,话没说上两句,已有小宦官赶到高力士身边嘀咕起来。
“失陪。”
当那小宦官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帖子,高力士收了,当即便称失陪,自到无人处去看了。
帖子展开,那字迹清秀,笔画却如梅花的枝叶,带着一丝孤傲之气。
“高将军欲知薛白所查之事,何妨一晤?”
高力士心中好笑,暗忖自己大可直接问薛白,但想到薛白那一双深藏不露的眼,他摇了摇头,自觉难以从其口中问出什么来。
“送帖的人呢?”
“还在外面。”
“让他带路,走一趟吧。”
进了东市,在一条小巷中有个侧门,引路的汉子停下了脚步,道:“到了。”
高力士不急着进去。
保护着他的禁卫有六人,其中二人围着宅院绕了一圈,回来禀道:“是丰汇行的后门。”
“你们留在外面。”
高力士这才带着四人穿过庭院,一路上,他的护卫们留意着院中那些正在洒扫的仆役,眼神中有些轻蔑。
“将军,有几个好手,但不算太好。”
进了厅堂,他们先观察了一遍,发现除了上首坐着一个女子,屋内并无旁人。
“退下。”高力士道,“我与她谈谈。”
“喏。”
“杜良娣,许久未见了。”
“我早不是甚良娣了。”杜妗并未起身,指了指堂中的椅子,让高力士坐下谈。
“既不是良娣,今日你是以何身份见我?”
杜妗直言不讳,道:“承认了也无妨,我是薛白的相好,可以吗?”
高力士欣赏她的坦诚,笑了笑,很和善的模样。
这方面,他倒是与吴怀实很像。
杜妗道:“都说女人如衣裳,我本该是如韦太子妃一样的命,被幽禁在掖庭的尼寺里,青灯苦佛一辈子。像我这样的女子,要抗衡命运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假若往后太子继位,还是要杀我,所以,薛白若因触怒东宫而惹得高将军不喜,错在我。”
“推长而立,谁敢复争。”高力士道,“当年我劝圣人立太子,为的是社稷稳定。既然伱们与太子为敌,死有余辜,不必找我求情。”
“推长而立,那也该立庆王,或是平反三庶人案,到时才真是‘谁敢复争’?”杜妗道:“李亨不能服众,李林甫打压他这么多年,已消磨了他的气运,他一旦登基,安禄山必举兵反他。”
高力士还是初次听说太子气运被消磨了这种说法,听着荒谬,仔细一想却有道理,太子在步步退让的情况下,确实已失去了太多威望。
“杜二娘直说吧,薛白为何要查三庶人案的细节?”
“三庶人案?”杜妗道:“我写帖子请将军来,是想禀明薛白查到寿王曾经有过‘妄称图谶’之举,寿王曾以嗣子身份为宁王守孝……”
高力士摇了摇头。
以他的地位,杜妗与他玩这种文字游戏、试探他的态度,其实已十分冒犯。
“别绕弯子了。”高力士道:“我们都知道,吴怀实没有陷害薛白,他确实打探了不该打探的。你若不想说,何必将我哄过来?”
杜妗眼看这些手段全被识破了,只好反问道:“高将军昨夜去了掖庭?”
“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推心置腹与二娘说几句实在的。”高力士道,“和政郡主这些年来受了我一些恩惠,已实话实说了,薛白到掖庭见了博平郡主,还支开旁人,单独谈了话。”
杜妗脸上却是没有任何波澜,道:“原来是这件事,薛白是为了圣人赐婚郡主与安庆宗一事。高将军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安禄山,很关心此事。”
“杜二娘既然还不肯坦诚,那就不必聊了。”
高力士说着就起身。
杜妗还是希望能说服他,避免真走到动刀动枪那一步,只好道:“是,薛白去见了博平郡主。”
高力士已转身出去,但没有坐下,若杜妗说的让他不满意,他便马上离开。
“高将军也知道,薛白是薛绣的养子,他一直对自己的来历十分好奇,因此,想探查薛绣当年是从何处收养了那许多孩子。”
杜妗缓缓说着,同时观察着高力士的反应。
“他听说,鄂王李瑶的王妃得了赦免未死,但也被幽禁在掖廷,因此想去问问她。请高将军相信,他只是想打听身世,绝无窥探当年隐秘的心思。”
高力士显然不信,但也没有马上离开,问道:“他如何得知鄂王妃没死?”
“他为右相府处置政务,李林甫给他看了当年的诏书,‘鄂王瑶妃韦氏,时标令德,作配藩邸。夫义已薄,妇道惟勤……不须为累’。”
“既是想去见鄂王妃,如何见了博平郡主?”
杜妗答道:“他与博平郡主打听了鄂王妃的下落。”
高力士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一切,道:“你一直在撒谎,却想让我相信你?真当我不知道薛白与博平郡主聊了什么?”
杜妗心中一凛。
“博平郡主都已告诉我了。”高力士道:“我今日来,是给你们最后一个坦白的机会。”
“她……告诉了高将军什么?”杜妗勉力保持冷静,道:“既然高将军知道他们聊了什么,那更该相信薛白……”
“皇孙,李倩。”
杜妗终于意识到高力士不是好糊弄的,扯谎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她迟疑着,不知还不能不能争取到高力士的帮助……还是直接劫下他,救出薛白?
脑中思忖着,她拿起案上的杯子,饮了一口茶。
“吴怀实认为,薛白就是皇孙李倩。”高力士问道:“对此事,二娘是如何看待的?”
杜妗手里摩挲着茶杯,沉吟不语。
整件事有个关键,根据从李琎那里探知的消息,当时的情形是李琎与武惠妃的人去了李瑛的府邸。误杀皇孙时,李琎在场,高力士、陈玄礼是之后去的,而吴怀实不在。
吴怀实当时是在武惠妃宫中,是事情处置完之后从武惠妃处听说的。另外,高力士的性格,并不可能把所有的真相告诉吴怀实。
所以,吴怀实根据诸多端倪怀疑薛白就是李倩,但高力士却知道真相,很明确薛白不是李倩。
两人之间有个如此微妙的信息差,这正是薛白破局的关键,整个计划也是围绕着这一点来布置的。
如果计划能成功,薛白只需要向高力士否认他是李倩,只要高力士相信薛白是被迫害的,愿意帮忙向圣人求情,那事情并不算严重。他已给出证据,证实是吴怀实勾结寿王犯了大罪、陷害他。
但,如果计划不成,杜妗要做的则恰恰相反。
她要拿下高力士这个知情者,以武力救出薛白,同时宣扬薛白就是皇孙李倩,借着这个案子,把这个身份坐实并闹到人尽皆知。
这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只能以皇孙的身份逃,躲在某一处蜇伏下来,等到李隆基死,再谋求与李亨争位。没有薛白在朝中牵制,安禄山必要造反,或者说河北局势若不能缓解,必是要乱上一场,总归还会有机会。
两种决择都很难。
如今若情况明朗,杜妗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择,但眼下她最大的难题在于,摸不清高力士的态度。
“我如何看待?我不太懂皇孙李倩是怎么回事。”
杜妗轻轻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没有摔杯,手掌放在了膝上的卷轴上,道:“薛白若真是皇孙,岂不是好事?但吴怀实分明是要陷害他。”
高力士给了杜妗很多的耐心,一直都在观察着她的动作。
他伴在皇帝身后一辈子,看穿人心的本事还是厉害的,将她的纠结看在眼里。
“杜二娘似乎举棋不定?那还是由我这个老东西给一句实在话吧?”
“请高将军赐教。”杜妗掩着心中的不安,应道。
“吴怀实想置薛白于死地,确有栽赃之举,至于说薛白是皇孙,我见过皇孙的尸体,不会上这种当。”
“那就请高将军还薛白清白……”
“别急,话还未说完。”高力士道,“薛白是窥探稳秘也好,自查来历也罢,甚至他真就是为了查案,我都救不了他。因他把圣眷用尽了,却还不知收敛,这才是他的取死之道。”
“我不明白。”杜妗道:“过去那么多罪名都没奈他如何,这次,他的罪名是什么?”
“没有罪名,反而是最要命的啊。”
说着,高力士叹息了一口气。
他想到的是杨贵妃之事,圣人疑贵妃与薛白有染,没有任何证据,但这疑心一起,就很难抹掉。
“我救不了薛白,只能亲手送他一程。”
杜妗不自觉地捏紧了卷轴。
于她而言,局势终于明朗了,她可以做决择了。
“好一个圣眷用尽了。”杜妗开口,声音冷冽了几分。
她终于不再像刚才扯谎时那样底气不足,心里有了决断,前途再艰难,她态度已能坚决起来。
“但,圣人不能杀薛白,高将军也不能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