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明义门。
陈玄礼与龙武军在前,元载领着李琮在后,已等了好一会儿。
元载余光瞥处,留意到了有士卒从东面而来,向杨国忠递了一封情报,之后,杨国忠匆匆入了宫,不一会儿,陈玄礼也离开了。
由这点细节,可看出官兵在潼关战场上很可能已大获全胜。于是,威望渐渐移向了太子这一边。
近年来,圣人越来越难以让人信服了。
元载看似还忠于杨国忠,今日的所作所为,却已是受了旁人的指使。
“元郎!”
听得呼唤,他回头一看,只见王韫秀穿着一身武士袍、带着一队护卫赶了过来,他遂问道:“你一妇人,如何深夜至此?”
“我倒要问郎君,如何能迫害忠良?”
元载正色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奉圣谕行事罢了!”
“可他们若是冤枉的呢?!”王蕴秀一指被捆着的袁履谦、颜季明等人。
对此,元载早有所料,他不愿自己公然站到东宫一系,而他妻子的身份却实在是很适合。这般一来,夫妻俩对台唱戏,不论最后局势如何,他都稳立于不败之地。
偏是要争执,争执到满朝官员皆知他的忠,皆知他妻子的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说着说着,眼前忽然刀光一闪,竟是王韫秀拿出一把匕首来,迅速无比地割掉了管崇嗣手上的绳索。
一条七尺二寸的大汉顿时站起身来,高出周围人一个头。
“做什么?!”禁卫顿时惊动。
“谁敢动手?!”管崇嗣一声怒喝,已护在了李琮身前。
变故突起,元载惊愣了刹那,第一个惊醒过来,猜到今夜将有一场宫变。可他还未完全准备好,该怎么选?
这个问题同时也摆在了在场的许多官员面前,其中显然不乏敢于投机之人,很快便有人大喝了起来。
“谁敢伤太子?!”
“袁长史倡河北大义,扭转时局,谁要斩他?可是蒙蔽了圣人?”
“必是杨国忠这个奸佞,堵塞圣听。”
此言一出,顿时引燃了许多人的不满,一句口号横空出世,很快在兴庆宫前响彻。
“请太子进谏圣人,罢免杨国忠!”
真说起来,这与安禄山的“清君侧”很像,不同在于,这次真的是民心所向,甚至可以说是众人的忿郁已经在心中压了太久、太深。
他们都知道洛阳大捷,平叛只在眼前,对于拥戴太子已毫无顾忌,于是,尽情地把心中的忿郁宣泄出来。不仅是对杨国忠,更是对圣人。
就连李琮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得人心,有了片刻的慌张。
但很快,那慌张感就退了下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适应得非常快速,恰当地表现出了应有的威仪来。
他甚至感受到了皇位就在眼前。
薛白手底下的那些长安市井之徒正在暗中为他奔走,潼关那边,哥舒翰、薛白很快就要带着大军回来。想着这些,过去那个让他无比惧怕的父皇,突然之间,变得一点都不可怕了。
于是,李琮上前一步,道:“我要求见陛下!”
正在此时,兴庆宫西面有一道光亮划过,伴着一声大响在宫城中炸开。
“走水啦!”
众人一惊,李琮却很快反应过来,大喊道:“杨国忠见势不妙,欲害陛下,速让我等进宫!”
他如此明确地表明了政变的决心,必不会缺乏追随者,大唐本就政变频繁,何况李隆基正是最让人失望之时。故而火势虽起,众人的情绪反而更加地高涨。
李琮情绪兴奋,许久之后才想起一件事。
今夜,李倓本该也来支持他的,但此时还未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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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夹墙内的御道中,火光驱散了黑暗,盔甲的铿锵声不断作响,一队龙武军正在飞奔上前。
今夜大变突发,兴庆宫又起了火,他们正在把圣人护送至大明宫。
前方,延政门城楼在望,禁卫们连忙上前,喝令开门。
即便是天子亲至,要在宵禁时打开宫城也绝非易事,好在夹墙内安全无虞,李隆基只好耐心等着。
等了许久,却有一名宦官被从城墙上吊了下来,匍匐在地,请求觐见。
“圣人,他自称李辅国,说是有关乎圣人安危的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召。”
很快,李辅国便拜倒在李隆基面前,未语先哭,以示对圣人的关切,之后他不敢隐瞒,径直禀报。
“奴婢是忠王身边人,今日,建宁王来找过忠王,称要拥立太子登基,希望忠王到时能够表态支持。忠王很震惊,叱责他们不忠不孝,建宁王遂命人看着忠王……忠王担心陛下安危,想方设法,才让奴婢来通风报信啊!”
对于这一套说辞,李隆基没有完全相信,因为李琮若是要政变,没有理由让李倓去说服李亨。
但,他还是信了一部分,问道:“李倓可有说他们的计划?”
“有。”李辅国道:“建宁王说,太子在广运潭附近藏了一批军器。”
一瞬间,李隆基脸色凝重了起来。
此事数年前李林甫便提过,称皇甫惟明入京时带了一批“披甲死士”,只是韦坚案查办了许多人,一直也没找到实证,李隆基遂当是捕风捉影。
“李琮如何来的军器?!”
“是薛白运过去的,据说他身边一直有陇右老兵,想必是收养他的人留下的部曲。”
这般一说,李隆基也感到有些事豁然开朗,当年裴冕案便有人指是薛白所为,却被那竖子蒙混过关,如今思来,确实可疑。
他却也未完全就信了李辅国,问道:“李倓为何与李亨说这些。”
“这……奴婢也不知,都是忠王转述的。”
李辅国挠了挠头,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很容易被看出来是乡下人,但也因此反倒可信了几分。
好一会,他恍然大悟,道:“奴婢明白了!建宁王并不想支持太子,故意把这一切告诉忠王,怪不得奴婢能从十王宅顺利出来,原来是建宁王暗中放奴婢过来。”
李隆基招过陈玄礼,吩咐了几句,陈玄礼遂立即派人往大明宫去,同时命人去把李亨带来。
夜风把长安城内动静吹来,隐隐在耳边作响,长安城外的局势则更让人不安。这种情况下,李隆基的等待显得无比煎熬。
许久,陈玄礼回来,附耳禀道:“圣人,只怕大明宫不安全。”
李隆基毫不意外,微微冷哼道:“这便是朕的儿子,杨国忠镇住李琮了吗?”
“还未。”
“李亨来了吗?”
“回圣人,到了。”
李隆基已许久没有见到李亨这个儿子,没想到再次相见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
但今夜,李亨已不是他的威胁,而是李琮的威胁。
“李琮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朕希望你能去揭穿他,能做到吗?”李隆基问道,却并不说潼关大军战败之事。
“能!”
李亨咬了咬牙,沉声应道。
他被幽禁在十王宅,打探消息十分不易,还是安禄山叛乱之后,没有在意他,才使得他能稍微了解一些时事。待知薛白在洛阳活捉了安禄山,他的判断与李隆基一样,认为李琮兵谏已不可避免。
那么,若他还要争一争皇位,留给他的时间已经非常少了。故而,今日他甘冒风险,强行离开十王宅,带着长子李俶到了三子李倓处,逼李倓支持自己。
只要说服李倓与高力士相助,李亨认为,凭借自己多年的声望,还是有办法为圣人稳定今夜的局面。
李亨离开之后,李隆基却依旧忧虑,他第一次意识到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除了自己的儿子,确实还有旁人。
“圣人,杨国忠到了。”
杨国忠赶到时有些衣衫不整,头上的幞头也是歪的。
李隆基一见他勃然大怒,叱道:“便是你出的主意!”
“臣……罪该万死!”杨国忠慌忙跪倒,磕头请罪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当传告四方兵力回关中勤王!先保陛下安危,而臣死而无憾!”
“发快马,召诸镇平叛。”
李隆基也知此事不敢耽误,很快便允了,之后问道“李琮呢?你可镇压了?”
“太子得知了潼关之败,再加上忠王赶到,声势已小下去,兴庆宫的火也灭了。”
“哼。”
李隆基冷哼一声,却没有立即下令回宫。
他以往有时在大明宫、有时在兴庆宫、有时在太极宫、有时在华清宫,潇洒不羁。可今夜,却是觉得整个长安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去何处呢?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第二封战报传来了。”
“唉。”
“叛军佯败,哥舒翰兵马被引至隘道,连珠炮响,木石齐下,只好收兵退却,但道路狭窄,叛军又在南山设疑,以精骑横截。官军溃败,士卒逃散,或淹死于黄河,或陷入重壕,死伤不计其数。潼关……潼关失守了。”
李隆基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他觉得这事情是如此的不真切,可杨国忠言之凿凿。就像是眼看着一个精美的瓷器跌落,不想它碎,可它还是碎了。
摆在眼前的情况是,若要守长安城,当然是很可能守住的,可凡事就怕万一。洛阳丢了无妨,长安再丢了,他被活捉,那便是想都不敢想的惨状。
对于他这个皇帝而言,还需要考虑更多可能面对的状况。比如叛军兵临城下时,李琮或者哪个儿子政变了;比如某一路勤王的兵马再起了异心。这些显然都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如何做呢?连李隆基自己也知道,总不能是叛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天子就弃守长安……太过怯懦了。
他英明一世,绝非如此没有担当之人。
云朵中透出一点月光,君臣二人一坐一跪相对了许久,在空旷的夹道内投下无言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