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甚快的。”封常清指了指自己的跛脚,马上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道:“大军回师的路上,可有抢掳百姓?”
他是节度使里少有的出身贫贱之人,最是知晓百姓不易,分外关心军纪问题。
“节帅放心,你一离开,李将军就割臂与诸将约定,大军过处,秋毫不犯。”
“那就好,随我去劝进吧。”
“劝进?”岑参大为讶然。
封常清点点头,抬头看看天色,喃喃道:“变天了啊。”
他将在灵武听说的诸事说了。
岑参听过,思忖了好一会,压低了声音道:“节帅,我在路上听说了一些消息。圣人已回了长安,并遣陈希烈为使,至朔方传旨……”
消息一出,封常清很是诧异、不解,自语道:“这是如何回事?”
二人谈论了一会儿,杜鸿渐从城中赶来。
“封节帅,怎还在此?今日劝进务必说服殿下,快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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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消息只怕是封锁不住。从长安来的不仅有使节,还有散布消息的细作。”
李辅国俯着身,附耳对李亨嘀咕道:“今日,封常清放了一批人进城,恐怕是,已经知晓了。”
“我若登基,李琮一定会指责我篡位,伱说,天下几人信他?”李亨问出了他目前最大的顾虑。
李辅国脸色为难,迟疑了一会,道:“奴婢实话实说?”
“说。”
“若长安城还在,恐天下人更信他。”
“分明是假的,脸都看不到。”
虽然嘴硬,李亨却知道李辅国说得对,李琮只要能守住长安,就更有说服力。而他现在接旨,还能名正言顺地号令边军,一旦登基,就要被指为叛逆了。
可官员们都已劝进了四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亨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真被这一道圣旨逼到了左右为难的地步。
他来回踱着步,最后喃喃道:“得让长安尽快失守,才能削掉李琮的可信度。”
李辅国偷眼瞥去,见他已开始咬着指头,于是也努力帮忙想办法。
“奴婢以为,殿下该坚决登基,方显有底气。至于殿下忧虑之事……只要叛军攻破了长安,便不打紧。”
“眼下的问题就是,它竟是守住了!”
“之所以守住,当是叛军以为圣人还在长安城中。”李辅国小声道,“那只要殿下派人告知叛军,那圣人是假的……”
李亨脸皮跳动了一下,有些惊意,哑着嗓子道:“你莫非是让我与叛军合作?”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李琮、薛白弑君,比胡逆还要狂悖,比胡逆还要罪大。
沉默了一会,李亨喃喃自语了一句。
“是啊,局面又被薛白稳住了啊。”
之后,两人低语了几句,李辅国匆匆而出。
李亨独自坐在那,呼吸有些急促,神经绷得紧紧的。
他有些忘记了自己方才为何那样做决定,又做了什么决定。满脑子只想着马上就当皇帝了,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阻止自己登基。
“殿下。”
不知何时,杜鸿渐到了他面前,禀道:“殿下,封常清有些犹豫。”
“他犹豫什么?!”李亨气得一抖,道:“陛下怎么可能愿意回长安?他不就是因为守着长安有风险,所以逃了吗?逃了怎么可能回去,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假的!”
“是,臣俱与封常清说过了。”
“李琮、薛白是逆臣,散布的消息如何可信?封常清贫贱无识,如此易欺,如何当上节度使的?”
杜鸿渐忙道:“道理他亦知晓,也更相信殿下。只是,听闻陛下消息,心中难免抱着侥幸。”
李亨冷静下来,问道:“我若登基,他待如何?”
“自也是不会如何的,只是,他想要能早些支援长安。”
“长安,又是长安。”
李亨皱着眉头,愈发感到长安城的坚守十分碍事。
他心中推演,倘若自己登基,暂时还是能让封常清俯首听命的。问题在于,封常清与一部分将领急着去救长安,此事也拖延不了太久。
可一旦出兵,倘若大军抵达关中时,长安城还未被攻破,或者哪怕攻破了,李琮、薛白未死,而是逃了出来。那么,必然会拉拢安西军,到时又如何处置?
需要有一支完全俯首听令的兵马,当他命令这支兵马去杀李琮、杀薛白挟持的那个假圣人之时,这支兵马完全不会有犹豫,这点,暂时交给李俶统领的禁军做不到,封常清的安西军也做不到。
“殿下?”
杜鸿渐等了一会,不见李亨有反应,又道:“殿下藉累圣之资,有天下之表,元贞万国,二十余年。殷忧启圣,正在今日,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劝进,你们劝进。”李亨道:“可我问你,哪支兵马是真的忠于我的?”
杜鸿渐只有片刻的思考,当即道:“朔方军。”
李亨负手不语。
杜鸿渐道:“臣久在朔方,了解朔方军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其人乃仆固部人,其祖先于贞观二十年率部降唐,立誓世代奉大唐天子为主,子子孙孙为大唐天子之奴。仆固怀恩为人至忠至孝,铭记祖先之誓,殿下只需召见他,他必万死不辞。”
“他如今在何处?”
“原在定襄驻守,已奉殿下旨意赶来,想必不日即到。”杜鸿渐道:“他一到,或可为殿下劝郭子仪到朔方。”
李亨点点头,沉吟着,道:“欲收复长安,恐兵力又不足啊。”
“长安……”杜鸿渐自然知道长安还没被攻破。
“险恶的不仅是胡逆啊。”李亨叹息道。
他这般姿态,想登基又犹豫再三,使得杜鸿渐想立拥立之功又总是只差一点,也是十分着急。很快便开始为李亨谋划。
“殿下,北面的回纥部,自贞观年间起便臣服于大唐,其部以寇抄为生,擅骑射。”
杜鸿渐思考许久之后,终于想到办法,缓缓开口说道。
“天宝元年,突厥内乱,其酋长叶护颉利吐发联合葛逻禄、拔悉密合兵击杀突厥可汗,封奉义王;天宝三载,叶护颉利吐发击败拔悉密,自称可汗;天宝五载,复攻杀后突厥白眉可汗,遣使入朝,册封他为怀仁可汗。时回纥汗国辖地已东极西金山,南控大漠,尽得古匈奴之地。”
这些,李亨都知道,且一听就知道杜鸿渐是何意。他之所以派杜鸿渐到朔方,正是为了与回纥通商,方有钱粮收买人心。
“天宝六载,叶护颉利吐发死后,其子磨延啜继位,自封为‘葛勒可汗’。”杜鸿渐又道:“臣与葛勒可汗有过一些接触。臣曾派粟特商人石定番往回纥贸易,据石定番所言,葛勒可汗对大唐依旧仰慕万分。殿下若需要兵力,或可……向回纥借兵?”
李亨转身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重新判断着局势。
如今,李琮据长安而守,精兵不过数千人,无非是征发长安壮丁,一旦城破,只消有数千人就必能击杀他们,万无一失,回纥最是适合,事后还不会授人口舌;但叛军有十余万边境骁骑,极擅野战,目前虽不是与之决战的良机,但封常清为救长安,急于出兵,自己势必得筹集十余万大军。
倘若时机把握得好,也许可以在叛军攻入长安、立足未稳之际,一举除奸逆,并顺势击败叛军。
“借兵。”李亨道,“可行吗?”
杜鸿渐遂小声道:“可行,葛勒可汗其人贪婪短视,视财如命,殿下只需许以好处,他必欣然而来。”
“我岂有金银宝物作赏赐?”李亨摊了摊手。
“殿下许诺即可。”杜鸿渐道:“待收复二京,殿下富有四海,他自是明白的。”
“好。”李亨遂点了点头。
借兵一事,最首要的作用,就是给了他登基称帝的底气。
“请殿下登基,遣使回纥方名正言顺。”杜鸿渐再次劝道,语气里已有兴奋之意。
见他如此热切,李亨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去见见在外面恭候多时的官员们。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张汀缝好的那套冕服正静静铺在桌上……等待着他君临天下。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了。
自从成为储君,他就担着臣民们的期许,也承受着奸臣的迫害,这些年默默忍受着无数的攻击、冤枉,终于在这无比痛苦的历程中熬过来了。
李亨走出破旧狭小的住处,走向了南城楼。
他看到了太宗皇帝立下的石碑,看到了草原诸部立下的誓言。他不觉得耻辱,认定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扫除叛逆,再现天可汗的威风。他登上城头,望着远处的贺兰山,只感觉到了平生抱负将要实现的喜悦。
他在想,一个个痛苦寂寞的夜晚,自己是凭借着什么熬过来的呢?
于是,他想起了长安上元夜的灯火。
“长安真美啊。”
那一年,他曾站在花萼相辉楼上,抬手指着那灯火阑珊的长安城,立誓一定要守护长安、守护盛世,掷地有声地对薛白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子民!”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