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明早该想到唐军会发动进攻的。
他既然把麾下诸将分别遣往江淮抢掳,薛白、李光弼无法阻止,那必然会趁着他大营兵力减少进行偷袭。
甚至,在他最初做战略计划时,目的就是为了逼迫唐军出城决战的。只是这两日被严庄挑唆史朝义谋逆之事分了心,一时忽略了。
祸起萧墙,对主帅的注意力、对整个战局的影响比预料中要大得多。
“应战!”
史思明当即翻身上马,亲自统率燕军抵御。他的身材与安禄山相反,十分瘦削,眉骨很高,神态如鹰一般凶狠,这股霸道之气落在燕军众将眼里,纷纷大呼着追随他杀敌。
然而,祸不单行,史朝义死了的消息已然传到了大营中。
史朝义作为大燕国的嫡长子、怀王,待人又宽厚,押宝在他身上的将士数量远超过史思明的估量。
若不是唐军突然杀来,这些将士本应该用恩威并施的手段安抚或处置。可现在,夜袭的号角声一响,他们当然要倒向唐军。
“陛下,大事不好了!”有士卒狼狈奔来喊道。
威武凶狠如鹰鸢的史思明正待杀敌,闻言回过头,喝道:“说!”
“骆悦麾下裨将周子俊率众反了,射杀了陛下派去震慑他们的将领!”
话音未落,史思明一刀将这报信人斩杀当场,侧耳听去,夜风中果然有呐喊声越来越近。
“怀王已死,大燕难兴,随我拨乱反正,共谋富贵。”
“杀了史思明,重归大唐,犹不失前程功业!”
“杀啊!”
喊声愈来愈近,史思明勃然大怒,下令诸将先去平乱。
曹徊当即领兵而出,带兵向营内赶去,一边喝令道:“谁敢造反?杀无赦!”
斜地里一支箭“嗖”地射来,正中曹徊脖颈。
紧接着,周子俊跃马奔来。
这将领年轻大胆,不惧史思明,挥舞着手中的弓,不停煽动着燕军将士们。
“大唐立国百数十年,气数正隆,李家七代天子,你等不思效力。反为一胡逆史思明卖命,值吗?!”
一时间,燕军军心大溃。
败逃回来的亲卫们迫切地拥着史思明想要逃。
“快,保护陛下!”
史思明却是一把推开亲卫,纵马驰向周子俊。他很清楚,若不能镇住叛乱,大军势必要一败涂地了。
那边,周子俊见史思明杀来,不退反进,誓要拿这叛首的头颅当自己的青云梯。
“胡逆,拿命来!”
“噗。”
一颗人头落地,血冲天而起。
史思明一刀斩下,沐浴在血雨之中,勒住缰绳,狠狠地盯着前方那些吵吵嚷嚷着冲过来的人。
良久,他开了口。
“怀王谋逆,一人之罪,任何人都不受牵连!”
很快,燕军们把史思明的旨意传达下去,意图安抚住那些叛乱的人。
但唐军都杀到营栅了,如何还安抚得住?
不仅是史朝义的亲信们转投唐军。还有一些人暗地里亲近史朝义虽无旁人知晓,但一听出事了也害怕被牵连,甚至一些只与史朝义说过一句话的将领,也干脆跟着一起叛投。
此情此景,使得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
史思明好不容易用威猛的气势把冲过来的叛徒们吓退,唐军已被接应到营栅处。
大火燃起,烈烈作响。
而军中士卒一见火起,更加混乱。
“怎么回事?!”
“怀王谋逆,杀了陛下,投靠怀王者不受牵连。”
“什么?怀王已弑杀陛下?”
“有叛贼拥立怀王,听来我们只能投唐军了……”
那道安抚将士的圣意也不知是被人听岔了还是传错了,死的人反而成了史思明。
于是,一些忠于史思明的将领竟也转头归附唐军。
焦头烂额地处理过这些事,史思明稍得空了,感到天光亮了,回头一看,不由大为惊讶。
“为何火势起得这般快?!”
“陛下,唐军擅用火器。水火无情,万一伤到了陛下,快撤吧。”
“不退!”史思明怒道:“随朕杀敌!”
说话间,大火已猛地又窜高了许多,连他都能感到热浪扑面而来。
他眼中的怒火也在燃烧。
一颗取天下的雄心还未得到满足,久盼的决战才到眼前,敌手还未照面,他就不得不逃了。
“鸣金!”
燕军终于开始大举往北边撤退。
史朝义的尸体被人抬起,燕军士卒们一开始还不想让大燕怀王的尸体落入唐军之手。
可还未撤出大营,尸体已被丢在了马厩前。
马蹄从它旁边而过,之后是一双双脚踏在尸体上,很快,火势蔓延过来,烧着了史朝义的衣物、头发,使他的皮肤滴出油来。
史思明已经纵马出营狂奔在夜风中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儿子一眼。
就好像很多年前他霸占那个不知名的奚人女奴后,披上衣服就走,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留下的种。彼时他想的只是如何活下来。
如今也一样。
在他身后,十里余地的大营火光冲天,彻夜通明,照得孟州一带如同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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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日出东方,火光与天光合并在一起,照耀着血色大地。
一支追逐叛军的唐军骑兵策马归来,为首者正是主将李光弼。
李光弼统兵夜袭,不曾踏入燕大营就开始追击叛军,到现在战果都没来得及清点。
烧营、接收了燕军中的倒戈兵将、清点战果,这些事都是薛白做的,因此,他直接问道:“雍王何在?”
“在北营。”
所谓北营就是叛军存辎重的地方,因扎营时就防备了唐军火攻,在与别的营寨之间挖了深深的壕沟,才没被火势波及。
李光弼盔甲上的血都还没来得及拭去就赶去相见,掀帘一看,伤痕累累的严庄正拜倒在薛白面前,带着一种愿为大唐尽忠效死的肃穆神色。
“臣幸不辱命,离间了史氏父子。”
“起来。”薛白亲手扶起严庄,“你做得很好,朝廷不会薄了你的功劳。”
李光弼没得到史思明或史思明的尸体,也不能确定昨夜撤走的是史氏父子中的哪个,毕竟当时场面混乱,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说史家父子都死了的。
此时听严庄如此说,他还当薛白的计策成了,不由苦笑道:“世事弄人,没想到你这番布置,真让他们父子残杀。”
说这话的心情,喜悦中掺杂了一些自认倒霉的无奈心情。
其实薛白已听人汇报了“怀王已死”之事,正遗憾与李光弼打赌输了,倒没想到消息是有滞后性的。
权场上的人,岂有不厚脸皮的,他眼神微微一闪动,笑问:“愿赌服输?”
李光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道:“愿赌服输。”
“备香线与黄酒来。”薛白当即吩咐道。
他难得高兴,还拍了拍严庄的肩,示意他做得很好。
自然也有人劝阻,李光弼麾下就有将领委婉地表示,天下兵马的元帅与副元帅结拜,此事十分的不妥。
“不妥?”薛白遂反问道:“广平王李俶可与回纥叶护结拜,我反而不能与义兄结拜?”
“可雍王平定了广平王之叛不是吗?”
“我愿赌服输,不必你多嘴。”
于是,当着诸将,薛白与李光弼各点了香线敬了天地,结为兄弟,又各饮了一杯黄酒。
“义兄。”
“雍王。”
“义兄唤我的字便好。”
“好吧。”李光弼并不高兴,喟叹着唤道:“无咎。”
薛白脸上浮起了真挚的笑容,心说这一趟来,拉拢李光弼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或者说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若是能再拉着郭子仪一起,三人结拜,那就更好了。
“我还有一位结义大哥,不如将他一起算上吧。”是夜,薛白在沉睡中梦到自己与李光弼如此说道。
可惜,他们的义气没能持续太久。
数日之后,李光弼面带不悦地大步赶到薛白帐中,将一封战报丢在薛白面上。
“雍王请看吧。”
“义兄如何不唤我的字了?”薛白明知故问。
李光弼道:“史思明未死,你我之间的打赌,输的人是你。”
“史思明尚在?”
薛白吃了一惊,关注点放在平叛大事上,沉吟道:“若如此,便不能迅速平叛了。”
李光弼道:“是,他已逃回卫州,召集兵马,他派往江淮的诸路叛军也已悉数北归。”
“这是好事。”薛白道,“如此一来,可避免河南、江淮生灵涂炭,此战,义兄功在苍生啊。”
“我已担不起雍王这声‘义兄’,毕竟该愿赌服输。”
“好,愿赌服输。”
薛白云淡风轻地笑笑,抬手指天,道:“我起誓,绝不扰乱大唐社稷,义兄可满意了?”
“雍王切莫再如此相称。”
“此事是叛军误传了消息,也许也是天意,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缘份。”
李光弼冷峻严苛,依旧道:“我担不起。”
“好吧。”
薛白也不强求,反正很多事一旦传开了,就不是当事人的意愿能决定的了。
往后李光弼再如何否认结义之事,只会被当成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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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