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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南沂的卢姓富户是此地望族,其府邸坐落在城南,占地数十亩、山环水绕、奴仆数百,纵说是乡绅庄园也不为过。
曲鉴卿与青袍都御史高冀荣同行,皇帝拨了十二名金乾卫跟着保驾护航。天色渐晚,一众人便在此处落脚。
卢姓人世代为商,从未见过曲鉴卿这么大的官,现如今得了招待当朝丞相这样的差事,也是诚惶诚恐。
是以,曲鉴卿虽言说简餐果腹即可,卢家人又怎敢怠慢,仍是在府中设下盛宴招待。
曲默与卓尔桑二人乔装成当地百姓,在卢府门前击鼓鸣冤,嚷着要见丞相。
然而曲鉴卿没见着,却被南沂知县知晓了,他身为当地父母官,怎能让曲鉴卿知晓此地有冤案?便派了八名衙差,将卓尔桑与曲默二人,连人带鼓一同轰了出去。
江东地貌使然,卢府倚山而建,庄园后面乃是一座小丘。曲默与卓尔桑二人“鸣冤”不成,便想着从后山悄悄进去。
然而两人爬上后山才发觉,那卢姓家主特地选了一处占地最大、景致最好的院落招待曲鉴卿,而两人离那所院落不过一射之地。眼睛好使点的卓尔桑,都能数清院外站着多少名侍女。
两人此际下山必定会被当做刺客,而后被十二名金乾卫的长枪戳成八面透气的骰子。由是便伏在山后,想着等酒席散了他二人再悄悄潜入。
巳时,天已全黑了,此时院内酒酣正浓,都御史与卢家人和当地官员推杯换盏。
只是曲鉴卿为人清冷又一向寡言,他说自己不善饮酒,自然无人敢上前去劝。
丝竹声乐暖意融融,然而不知是哪处的下人忽而高声喊了一嗓子:“走水啦!走水啦!”
像是某种信号似的,接二连三,院门口的侍女也厉声尖叫起来:“杀人……杀人啦!”
顷刻间,院外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数十名蒙面之人,各个都手持利刃,见人便是一刀。这些人穿着卢家家奴的衣裳,叫人也辨不清谁是刺客,谁是下人。
一时间整个卢府都乱做一团。
灯烛被四下逃散的丫鬟小厮打翻,就着宴上的酒水,燃着了地上名贵的羊毛地毯,秋风助火,火势越发猛烈,一路由院外向内烧去。
知县招来的衙役与那些刺客在院外厮杀,然而寡不敌众,很快和下人一起被屠戮殆尽。
金乾卫兵分两路,四人在院内守着,余下八人则尽力与仅剩的衙役、家奴一同守着院门。
卢家家主与知县早就吓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都御史高冀荣拽着曲鉴卿的衣袖瑟瑟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痛呼:“大人救我”。
曲鉴卿却镇定自若一如往常,恰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将都御史的手推开,而后弹了弹衣袖上被拽过的地方,长眉轻蹙道:“高大人注意仪态。”
高冀荣痛哭道:“下官……下官注意不了啊!下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呜呜呜……如若死在这里……”
然而不待高冀荣说完,院门便被破开,八名金乾卫不敌刺客,只剩下重伤的三人撤到后院。
金乾卫四人围守在曲鉴卿身旁,为首一人高声喝道:“保护大人!”
只见院外,一身着官纱之人负手而行,一路踏过地上横尸与血泊,从院外徐徐踱来——正是历经丧子之痛的邹岳。
“曲政,别再负隅顽抗了,只要你过来受死,我便饶了高冀荣和这余下的七名金乾卫。”
曲鉴卿面上没有丝毫的讶异,像是早已料到会在此处遇见邹岳,他抬眼目不斜视,开口道:“望邹大人不要食言才好。”而后竟不顾金乾卫的阻拦,一步步迈出正厅,在门口站定。
邹岳见此,冷笑一声:“你倒是个忠厚之人。那今日咱们便旧账新账一起算!我先杀了你,祭奠我那苦命的孩儿的在天之灵!而后再杀了曲牧的孽种!”
任邹岳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那长衣广袖的男子自始至终立于庭前,他腰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抬,自上而下地看着阶下数十步以外的邹岳,目不斜视,眉宇间尽是倨傲的睥睨之态,从容不迫的样子,倒像是他才是那大局在握之人。
邹岳见了只觉怒意更甚,他一招手,要一旁的手下递来弓箭,冷笑道:“你我同朝为官十余载,曲政,你知道我最厌恶你哪一点么?”
“愿闻其详。”
“就是你这幅装腔作势的样子,死到临头也改不了!”
话落,邹岳缓缓举起手中的弓,搭箭上弦,箭头瞄着曲鉴卿的眉心,拉长着声音问:“你说我是一箭将你钉死在墙上呢?还是一箭、一箭地将你扎成个刺猬好呢?”
而后不待曲鉴卿回应,邹岳又道:“罢了,你我同僚一场,还是给你个痛快!”
话落,邹岳就要张臂拉弓。
然而不待邹岳这个细手细脚的文官将弓拉满,便有一支长剑破空而来,迅疾刚劲,直直穿过邹岳的手腕,插在了青石板上。
力道之大,竟将邹岳整个人都带得后退了数步。
邹岳只觉腕间
', ' ')('一亮,而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了他脸上,痛感还来不及传到脑子里,但他瞧见地上掉落的血手,便哀嚎一声,捂住喷血不止的右腕,怒吼道:“谁!”
这时,众人却听得一声骏马嘶鸣,只见一道白影纵马疾驰而来。
邹越的手下似乎并不是什么受过训的士兵,眼见那样一匹高头大马直直奔来,便也如市井草莽一般四下逃散。
只余下邹岳捂着腕子上的血窟窿,瘫坐在地上,他瞪大着眼睛看那钉掌马蹄从自己头上一跃而过,而后竟胯下失禁,尿湿了一片。
曲默仍穿着那日燕贞的衣裳,马匹疾驰过只留一道白影,而他却俯身顺手拔走了地上的剑,而后于台阶前勒住缰绳。
马蹄高扬后重重落下,少年向那人伸手,喘着粗气道:“我来迟了。”
少年满目焦急,而那只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像是除了那一人之外再也装不下其他了。
院外滔天的火光映明了少年明艳美丽的面容,衬得眼眸也灿若星辰,叫人看了便再也移不开眼,曲鉴卿将手递过去,挽唇,轻声道了一句:“未迟。”
曲默抓住曲鉴卿的手,又一手揽过他的腰身,将人抱在马上,而后一夹马腹,高声呵道:“驾!”
邹岳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胯间腥臊濡湿,只厉声吩咐手下将曲默拦住。
可不待那些身着家奴服的手下有所动作,便有一阵纷乱而又急促的声音由远至近,还夹杂着若有如无的高亢哨声。
众人只觉像是什么东西在敲击着地面,数量巨大,连青石板上的灰尘都在上下震颤着。
而后,便瞧见二十几头马都像得了疯病一般,闯出马厩,朝这院子奔来。其中,有一人竟站在了马背上,他蓄着半长不短的络腮胡,嘴里高声咕噜着番邦话:“大燕人连马都训不好!听了亓蓝的哨子便都乖乖听老子的!”
桌子底下,卢姓家主喜极而泣:“我就知道马能通灵、晓人性,不枉我爱马如命,养了这许多匹能救主的良驹……”
那七名金乾卫和余下的衙役见有马匹相助,纷纷跳上马背与院内邹岳手下厮杀成一片。二十几余匹马驮着人,在这院子里四下奔腾,有的人倒地后来不及起身,便又被其他马匹踹翻、踩踏,只消片刻便断了气了。
而那马似乎能辨清敌我,专踢身着家奴服的人,那样一匹匹高壮的骏马,在卓尔桑的哨声下竟也乖巧地像猫似的。
曲默则带着曲鉴卿避开马群,绕道出了院子。
那邹岳见大势已去,便破罐子破摔,令手下拼死也要朝扬长而去的曲默二人放箭,企图拉上个垫背的。
曲默坐在后头,挥剑在身后砍掉数只羽箭,护住了身前的曲鉴卿,但他自己却仍中了两箭在挥剑的小臂上。
不比来时,府中的火势愈发凶猛,马似离弦的箭,一路疾驰过漫天火海。
那箭头上像是淬了什么麻药,曲默只觉麻木从右臂中箭处蔓延,而后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为防曲鉴卿看见,他还得将手垂下,这便使得麻药扩散得更快,好在剂量不足,麻木之余也恰巧止了痛。
曲默用余下的右手牵住缰绳,疾驰间,他将下颌垫在身前曲鉴卿的肩上,软声在那人耳边说道:“我好怕你会死……”
曲鉴卿微微侧过脸:“私逃天牢,胆子不小。”
曲默笑了一下,耍赖似的应道:“子不教父之过,父亲倒问起我的不是来了……”
纵马出府后,曲默却在门前看见了一身银甲的骁骑营都尉唐御,带着近百人的队伍,整齐地列在卢府门口。
唐御显然还未曾认出本该蹲天牢的曲默,只拱手朝曲鉴卿道:“末将护卫来迟,叫大人受惊了。”
二人翻身下马,曲鉴卿道:“无碍。”
曲默从后面凝视着曲鉴卿与唐御交谈的背影,他突然有一个荒唐至极的想法——他就算不闯天牢,不这样日夜兼程地赶往南沂,曲鉴卿也会在唐御的保护之下安然无恙地到达充州。而他所看到的,都是曲鉴卿想让他看到的,那么他由这些见闻所推敲的“真相”也都不是真相。
这个念头过于可怖,像是在耳边炸了个炮仗一般,曲默脑中一片轰鸣。兼之日夜不休地赶了两天路,本就身倦体乏,如今麻药的势头逐渐盖过意识,他只觉得头越来越沉,眼前也愈发模糊,而后他轻声唤了一声“父亲”,便腿脚一软倒了下去。
曲鉴卿伸手扶住他,揽在怀里。
唐御从未见曲鉴卿同谁这样亲近过,还以为这万年不化的冰坨子终于也肯食色了,于是便打趣道:“下一趟江东还能美人在怀?这可不像你曲鉴卿的作风啊!”
曲鉴卿暼了他一眼,道:“是默儿。”
唐御道:“嘁!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原来是那小子……那这更不对了!他不是去蹲天牢了么?这……私逃天牢可是死罪啊……”
曲鉴卿没再应他,只是道:“此处无事了,你留两个人驾车,再去后山接应一下高冀荣和负伤的金乾卫,便回京复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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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便将怀中的少年打横抱起,上了一旁备好的马车。
唐御摇了摇头,也不再多问。
——也是。像曲鉴卿这样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保个人又有何难。况且启宗皇帝年轻时便碌碌无为,只专制衡之道,现如今启宗皇帝年事已高,愈发昏庸无能,不早就有人言传么,这大燕的江山迟早是曲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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