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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闲日生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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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坠崖的伤足足叫曲默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

曲默猜想曲鉴卿大约也知道这事,然而僵卧在榻上左等右等,直到伤好了也没能等来个信儿。

曲默本来也想端着,但性子使然,眼看年关将近,他便再也端不住了。

大约是“山不就我,我便就山”,恰逢年关,曲鉴卿的生辰又正好在正月里,他便想借着这个由头给曲鉴卿写封信。

他上学时不肯好好学,整天净跟着邱绪那帮人斗鸡走马了,每每都将教书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可他虽琴棋画吟诗作对样样不精,但字却是曲鉴卿捏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练的。

即便笔书没有曲鉴卿那般风骨,却也遒劲有力,点画间别有一种潇洒恣意。

曲默原本心中思虑良多,可真叫他捏起笔杆子写家书来了,他又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老马在旁边磨墨,瞧见他咬着笔头半天也不落笔,便撇着嘴,嘲道:“这架子摆的,我还当你肚里有点墨水呢!”

曲默朝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扯了一张写过年对子的红纸来,挥笔四个大字——将饭煮熟。

“这是赏你的墨宝,赶紧去裱起来,挂在你屋里!”

老马不识字,但大过年的,他看着红底黑字很是喜庆,那四个大字又龙飞凤舞、潇洒大气,于是便问道:“写的什么?”

曲默道:“吉祥如意。”

老马接了过去,笑得合不拢嘴:“裱就算了,明儿晚上便是小年夜了,我去裁成两半,正好贴在灶房门上。”

曲默一本正经道:“成!我喊人去给你递碗浆糊顺道打打下手,你记得把吴教头买的年画也给贴了。”

后来每每有人路过,看见门上那四个大字便要同老马说道:“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老马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天的话:“一定一定!”

直到吴仲辽看见了,问老马谁给他写的对子,竟是这般贴切。

老马说是曲默。

吴仲辽笑道:“这小子啊……蔫坏!”

以至于到了年三十夜里,老马便恼羞成怒,迈着他那双老寒腿、手持锅铲,撵着曲默一路从灶房追到校场,说是非要拧了曲默两条胳膊不可。

整个营的人都笑得人仰马翻,只是自此以后灶房的厨艺倒是真长进了不少,最显着的便是以吴仲辽为首的大小教头们再没吃过夹生饭。

而如此一闹,曲默也将给曲鉴卿写信这件事暂且搁置了。

后来愈发忙碌,每日回到榻上累得倒头便睡,也没那提笔的闲工夫。

曲默想着,指不定曲鉴卿哪天记起来他还在北疆这件事,便会托人给他带上个直言片语的,那时他再掂量着回信到燕京也不迟。

于是到第二年的夏天,曲默才等来了燕京的一封书信。

那是他十八的生辰,是一件顶大的事,如若不是他身在在北疆,还要置办冠礼的。

曲默掂量着那厚厚的信笺,想着曲鉴卿竟也有着许多话要说与自己,由是满心欢喜地拆开。

然而第一眼便察觉不对——字迹不是曲鉴卿的,他嘴角的笑意在脸上僵了好一阵儿。

但最终还是将那封家书看完了,是大族长写的,难为他一把年纪,那哆哆嗦嗦的手还能捏着笔杆子,写了这许多字来。

信中大意是:你成年了,吾心甚慰。特地将你的生辰八字递与礼部的人,请他们给你拟了表字,又同其他族中有声望的老一辈商议多日,这才敲定了“涤非”二字。

愿北疆风雪能涤尽你一身是非,日后载誉归来——大抵是这个意思。

这封信随不如他的意,但终归是燕京那边寄来的,也勾起了曲默些许离乡的愁思,由是他也便回了一封书信回去。

但曲鉴卿这样不闻不问的态度到底是惹恼了曲默,他赌气似的,在信中只谢大族长,又写了许多北疆的琐事,连带着将唐文都问了一遍,却字未提曲鉴卿。

虽然他也知曲鉴卿未必能看见他这封信,即便看见了,那寡淡凉薄之人也定然不会放在心上。可他偏做了,仿佛这样才能解恨似的。

次年秋天,曲默收到了曲献从亓蓝那边寄过来的书信。

曲献说拓利伊此人不大好相与,但却待她很好。

亓蓝人多信国教,并未因她是大燕人而刁难于她,反倒将她当做真神阿穆耶派遣到人间的神女,对她很是恭敬。而他们与西亓蓝的战事也渐渐平息了,卓尔桑也很忠心于她。

上面还说她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请了亓蓝的神婆占卜,说是个男孩,名字还没取好。

但亓蓝与大燕北疆所隔甚远,等曲默收到她的信,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大约曲默的小外甥已呱呱坠地了。

书信总是报喜不报忧的,曲默也知曲献一个异国女子在亓蓝定是要受些委屈,但他看了曲献的家属,总是要安心些的。

且他一想到曲鉴卿这样年轻,却有人要叫他爷爷,他便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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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捏着信纸笑得前仰后翻。

此后几日也步履轻快,走在路上几乎要哼起小曲儿来。

老马见了,问是何事让他这样开心,莫不是家里人替他寻了个貌美的小娇妻?

曲默听了反倒是沉吟了好一阵,他想着横竖曲鉴卿也不曾续弦,相府里只有柳观玉和那一群连名分都不没有的女人们,于是便张口答道:“貌美是貌美,只是性子忒难伺候。”

老马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嗤笑道:“你虽是个半瞎,但长相还算俊俏。你只要学着嘴甜些,回去了先将她哄到榻上把事办了。不论多刚烈,天下的婆娘都是一般模样,到时怀了你的种,她岂有不从的道理……”

曲默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便一脚将他踹开了,笑骂道:“滚你娘的吧!”

然而老马的话曲默却记住了,且时不时想起来的时候,便好似有根羽毛在轻轻撩拨他的心弦,痒得很,却挠不着。

日子总是耐不住过的,时间若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两年前曲默与老马的笑闹像是还在眼前,现下又是逢年了。

这两年半过得虽不是多平坦,但也大多像那次坠崖似的,有惊无险。

邱绪倒是熬出头了,手底下管着两百来号人,每回随同曲岩到中营来视察,便要在曲默面前耀武扬威一番,说是让曲默也好歹争争气,否则三年回去还是个大头兵,没的让人笑话。

曲默只当耳旁风,听了便忘了。

谁知邱绪别的事不上心,此事却盯着曲默催。他头回劝说不得,又改为三天两头写信差人递到中营去,信里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然而一手字却写的歪歪斜斜好似鬼画符。

曲默别说看了,认邱绪那字都得半天才能认清,可那北营送信的兵,每回将信送到曲默手里,还要盯着他看完,要了口信才好回去交差。

曲默烦不胜烦,只好应了,于是便有了他的绥靖将军。

军中这将军那统领的,多如牛毛,曲默在一次剿匪中立了头等功,吴仲辽报了上去,于是他有幸也混了一个常设的绥靖将军当当。

听着倒是体面又威风,实则是个虚衔,充其量也就是个主将身边端茶送水的卫兵,官位还不如那芝麻大,平日里还要被伍长压一头。

不提也罢。

十一月中旬,曲岩回京述职,走的时候路过中营,问曲默跟不跟他一块回去。

原本圣旨上写的戍边三年,曲默虽然得在北疆待到明夏方能回京,但曲岩回京路上得带着随行护卫,让曲默夹在其中也足以蒙混过关了。

凡事有始有终,眼看三年之期将至,曲默倒是也不急着回去了,于是便出言回绝了。

只是曲岩临走时,曲默递了个巴掌大的木匣子给他:“父亲正月里的生辰,我人在北疆不能尽孝,劳烦兄长将此物带回去给他。”

曲岩接了去,心想着去年曲鉴卿三十三的大生辰,也不见你捎带回去只言片语,怎地今年倒殷勤起来了?

但曲岩也未曾多问,只将那沉甸甸的盒子收了,应道:“老三放心,为兄一定替你带到。”

按辈分,曲岩该管曲鉴卿喊叔,但他与曲鉴卿两人年纪虽相差无几,官位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他家长辈,总拿他同曲鉴卿比,可比来比去,直到曲鉴卿都在丞相这位子上坐稳了,他还是个监军。

这毕竟令人不快,也叫曲岩生不出什么巴结的心思了。曲鉴卿又不大喜主动与人交好,故而两人虽都姓曲,又同朝为官,却少有往来。

曲岩也叫他的妻室候沁绾不要总是朝相府跑,找柳观玉闲话家常。

但曲鉴卿毕竟是长辈,他从外地回来少不了要拐到相府去拜谒一二。

曲岩腊月初到燕京,去相府的时候曲鉴卿正好在府中会客。

曲岩是稀客,曲江见他来,还以为有何要事,便要上前去禀告曲鉴卿。

然而曲岩朝那厅内暼了瞥,一眼望过去除却从五品的都御史高冀荣,就没有五品以下的官,个个都是朝廷重臣,这会儿众人聚在相府,那才是真正地有要事相商。

他赶紧喊住曲江:“不必惊动叔叔了,我在偏厅候着即可。”

其间也个别居高位者先行离开,但等到午时才像是谈妥了,众人才纷纷起身告辞。

曲岩本以为曲鉴卿会留众人用个午膳,毕竟正值饭点。

谁知众人告辞之后,曲鉴卿便颔首应了,而后喊曲江送客。

倒是也真真应了百官嘴里那句“倨傲跋扈、目中无人”。

曲江走后,曲岩自上前去拜见。

曲鉴卿捏着茶盖轻轻拨着水面上的青叶,小啜一口润了嗓子,道:“无须跪我,起来罢。”

但于公于私这个礼都免不了,曲岩结结实实下了个跪,起身坐下后,也无外乎是陈述他在北疆为官时的一些见闻,其中还夹杂了一些政事与要闻。

历来都是这样,曲鉴卿听得兴致缺缺,曲岩也自知乏善可陈,于是便应付了事,权当是例行的公事了。

然而这回却似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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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同。

曲鉴卿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问道:“默儿可是在你那处?”

这是曲鉴卿头一回开口问他,曲岩愣了片刻,才连忙回道:“他在中营,我劝他到北营,他不肯。”

“你可曾见着他?他……近来如何?”话问出口曲鉴卿也觉得有些不妥。他是为人父母的,却还要从旁人嘴里才能知道自家孩子过的怎样,也未免太过丢面儿。

但曲岩为官多年,自然知道该如何将话说得体面:“我启程回京时叫老三跟着一道儿回来看看,他不肯也便罢了,竟连封书信都不知道写。叔叔就是太惯着他了!”

曲鉴卿顺着他给的台阶,应道:“默儿是有些顽劣了。”

而后曲岩便将他知道的事如数兜给曲鉴卿了。他虽无心攀附,但若是曲鉴卿抛枝,他又怎会不识抬举?毕竟他手段不高明,皇帝没个三五年怕是不会给他升迁,可届时若能得曲鉴卿一两句金言,他也能晋升一二,不必再与妻女两地分隔。

曲岩先前说起公务时,曲鉴卿一如既往地兴致寥寥,但谈及曲默,曲鉴卿便听得很仔细,时不时还要出言应和几句。

曲岩走时,将曲默托他带的木匣子递给了曲鉴卿,这才退下。

那木匣子被曲岩置在桌案上,上头漆着红,交错地雕着雪花与月牙,乃是北疆那边再普通不过的纹路。

曲鉴卿看着那匣子半晌,才拿起放在手中,轻轻将开口处封着的火蜡刮干净,而后掀开盖子。

却不料,伴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那一粒粒的红,落的满地都是。

曲鉴卿拿着空盒子,僵着站在原地,失神良久。

直到外边晴乐听见了声响,过来问道:“大人,可是洒了什么东西?要奴婢来收拾么?”

“不必。”他回了晴乐一句。

曲鉴卿看着地毯上那洒了一地的红豆,垂下眼睫,又轻声说了一句:“我自己捡。”

而后他便真的蹲在地上,一粒粒捡了起来,又小心筛去尘土,放回到那木匣子里了。

用晚膳时,曲江在一旁候着,见曲鉴卿捏着银箸半天不下筷,便问道:“是这菜不合胃口?可要命人撤下去重做?”

曲鉴卿却索性放了筷子,问道:“若是去北疆,最快几日能到?”

曲江微微笑道:“回大人,约莫是二十天,但若是快马加鞭,半月余足矣。”

曲鉴卿听了,却不再言语了。

曲江自然知道他去北疆所为何事,由是道:“大人……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曲江道:“那年您下江东时,小公子不惜私逃天牢也要护您周全。即便大人思虑周全没有性命之虞,但此中情义可见一斑。这回轮到大人了,您纵使去一趟北疆,又有何妨呢?”

曲鉴卿恍惚了片刻,才回道:“当真?”

曲江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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