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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台下,方石铺就的宫道直直通向正阳门,金甲银盔的侍卫远远守在宽阔的官道两侧,笔直地站成了两道金线,与那大殿檐上鸱吻遥相呼应。
今日非大朝,仅有入殿的重臣参与。
早朝散罢,主事的大太监在皇帝走后,高喝一声“退朝”,于是百官便从数丈高的大殿门内鱼贯而出,朝服颜色相仿的官员好扎堆,从高处看时,十多撮人凑在一块向正阳门走去,像是那白色石板上缀了许多块深浅不一布丁。
“曲相……大人留步!”
大燕以文治武,镇抚司十司总使田攸先前原是朝中一个小小言官,因护驾有功又被刺客重伤,这才得圣上青睐提拔到镇抚司。经由此事,田攸深得圣心,自此平步青云,圣眷十几年如一日,是不折不扣的宠臣。
曲鉴卿置若罔闻,只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
一旁高冀荣回头瞄了一眼跟上来的田攸,低声道:“大人,是镇抚司的田攸。”
曲鉴卿停了步子,转身等了稍许,待田攸走近了,他才抬了抬手中的朝笏,疏离地问道:“田总使。”
田攸拱手还礼,又朝旁边的高冀荣颔首示意:“下官于府中略备薄宴,想请大人移步……”
高冀荣在旁咳了一嗓子,打断道:“大人下朝后得去国子监一趟,田总使有何事不妨直说。”
田攸闻言,朝四下张望一二,见同僚四散,都走得差不多了,才伸掌朝前略一指,不卑不亢道:“边走边谈。”
“前段京中私盐一事,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我朝明令严禁私盐,自太祖皇帝起便写在律例上的。但因巨额暴利,民间私盐仍屡禁不止。此次陛下仍以为是别地的私盐贩子混到京中来了,差京兆尹府衙去查证围剿,不过这圣旨一下,京中私盐又销声匿迹了,这案子也便渐渐沉了下去……下官没记错的话,令郎在禁军处当差吧?”
曲鉴卿颔首。
田攸又道:“据下官所知……他近日似乎在查私盐的案子,昨日还派人将两个嫌犯从京兆尹衙门押送到了下官的镇抚司,直言此二人是私盐贩子。于是下官便想来问问大人,此事是曲校尉一人的意思,还是经由大人的首肯之后,才着手重查此案?”·
田攸将“曲校尉”三个字咬得极重,言简意赅——是你曲鉴卿要插手,还是你家小孩闹着玩呢?
私盐一事背后究竟是谁撑腰,知情人不多,正巧同行三人便在其列,只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而已。
曲鉴卿侧过头去看田攸,那清瘦端丽的面容似乎上有一闪而过的讶异,但转瞬间便消逝了。他唇边挽出一抹极浅弧度,清冷又矜贵,恰如春涧乍融的冰雪,带着沁人心脾的温度。
“有何区别?”曲鉴卿笑问。
田攸勉强将眼从那张传闻中长年不苟言笑的脸上挪开,心想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要么人至中年大腹便便地十分富态,要么年过半百、鸡皮鹤发。曲鉴卿这模样,倒也活该他被那北越长公主一眼相中。
心里虽如此想,但田攸摸不清曲鉴卿的态度,沉默着将曲鉴说与他的那四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三人恰巧行至正阳门外,他便拱手一揖:“下官明白,这便回府去了。”
待田攸走远了,高冀荣看着曲鉴卿逐渐冷下去的脸色,说道:“小公子最近像是跟七皇子殿下走得挺近。此事,怕是为替七皇子谋划。”
曲鉴卿淡然道:“我叫他少插手党争,他不肯听,如今泥足深陷,日后再想抽身也难了。”
曲鉴卿说得稀松平常,高冀荣却从中听出几分怅惘,由是出言安慰道:“大人也莫伤怀。说句大不敬的,指不定日后便是七殿下继承了大统呢!”
“随他去罢。”曲鉴卿应道。
高冀荣一听曲鉴卿这语气,知道他多半已是默许了。但出于谨慎,又问一遍:“事关储君,大人这便拿定主意了?”
“太子这位子坐得太久,一成不变令人心生厌倦,换个人坐坐也好。”行至轿舆前,侍卫掀开帘子,曲鉴卿低头上车,吩咐道:“去国子监。”
高冀荣抄着手,垂头面向曲鉴卿的轿子,待那轿子走远了他才缓缓将抬起头来,回身望了一眼宫门,若有所思。
翌日清晨。
入了冬之后,天亮得越发晚了。早朝十分,天际灰蒙蒙的,要亮不亮。两扇宫门高有数丈,寒风便从门缝里嚎呼着穿过,掴得行人双颊生疼。
掐准了时间,正阳门外守着的卫兵撤下交叉长戟,宫门被从内缓缓拉开,太监们佝着背站在门内相迎。
百官入朝。
金銮殿建于大块汉白玉砌成的基台上,乃是这群宫之中最为宏伟的存在。红墙金瓦以及各式的摆件将这座宫殿装点得辉煌夺目,殿中四根合抱粗的内柱俱是红漆作底,金色浮雕上描龙画凤。
与下朝时不同,百官上朝时是很安分,按着自己的官衔站在该站的地方,有序稳妥,不疾不徐。
置在高台上的龙椅空荡荡的,掌事的太监抱着拂尘站在阶上,捏
', ' ')('着尖利的嗓子宣读:“陛下于昨夜偶染风寒,今晨头痛不已,诸位大人稍等片刻……”
启宗帝本就无心朝政,自先太后薨后便更为倦怠,迟到早退是常有之事,众人早已司空见惯了,此时便都老神在在,拢着袖子与前后左右的同僚小声攀谈着。
鸿胪寺卿周斌在文官列,与高冀荣两人官位相近,一左一右地站着,此时用手肘推了推高冀荣:“依高大人之见,陛下今日还来不来?”
高冀荣挑着眉毛,笑得意味不明:“这谁知道。上回咱们不就是从早晨站到了晌午么,估计这回也够呛……”
周斌抬起下巴,朝前一努嘴,讥讽道:“可千万得来,我可想看今儿的好戏呢!”
高冀荣看向周斌指的方向,那处站着三位皇子:太子惯常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七皇子依旧笑得假惺惺的,九皇子这个闷葫芦站在他的两个兄弟身后,也还是不说话。
看起来今日似乎与往常无甚差别。
然而高冀荣却转头给周斌去了个了然的眼神,两人对视一眼,闷呲呲地笑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被太监搀着从后殿进来,他脸色差得很,走动时还伴着轻咳,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为掩饰自己又起迟了的事实。
手搭在两侧龙头扶手上,启宗帝燕贺坐稳了,一扶头上的九珠帝冕,道:“叫众位爱卿久等了。”
百官齐声应道:“陛下言重。”
声音整齐洪亮,响彻大殿。
“父皇龙体康健乃是我大燕治国安邦之根本,即便叫臣等再候一晌也是应该的。”燕无疾今日峨冠博带,一身紫金朝服倒也将他那平平的样貌衬出了几分倜傥。
太子脑子不如燕无疾灵光,没能抢在他前头奉承皇帝两句,于是绷着脸附和道:“七弟所言甚是。”
燕无疾笑道:“太子殿下倒是……”
燕贺看在眼里,只稍一抬手止住了两人接话的势头:“朕好得很!你兄弟二人也多向你们九弟学学,做些实事为朕分忧,别成日就只知道在朝堂上聒噪。”
两人悻悻:“儿臣遵旨。”
启宗帝捏着一本折子,翻开后却没在首页瞧见曲鉴卿的批注,于是着眼朝阶下一扫,问道:“曲相人呢?”
吏部主簿站在起居注旁边,应了一声:“陛下,丞相大人也……偶染风寒,已于今晨告假。”
启宗帝燕贺咳了一嗓子,他神情很微妙,介乎羞愧与讶然之间,而后握拳在嘴边咳了一嗓子,调侃道:“除却北巡那回,曲相已数年不曾缺过早朝了,朕都以为他这个人不生病呢。”
底下百官听出皇帝口中的赞赏,于是都进言附和,说曲相克勤奉公,实在是大燕臣子之典范,吾侪学习之楷模!
站在文官列首的太子太傅李怀清却哂笑一声,嘲道:“曲相自恃能者多劳,一惯独揽政务,依臣之愚见,多半是老臣愚钝入不了陛下的眼,无法替陛下分忧,才致使曲相积劳成疾。臣自知有罪,还望陛下降罪!”
李太傅此人打一开始便很不待见曲鉴卿,当年更是竭力反对皇帝任命他为丞相。如今将近六年过去了,李太傅依然殚精竭虑、处处与曲鉴卿为敌,扬言曲鉴卿乃是朝中最大的祸害,什么时候能将他与曲家连根拔除,这朝廷才算是清净。
李太傅虽然门徒众多,却实在没几个有资格能跟曲鉴卿叫板的,唯一一个便是太子,然而那厮还一心想笼络曲鉴卿。
曲鉴卿却很少去理会李太傅,少有的几回就政事上的口舌之争,也是后者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得气急败坏、吹胡子瞪眼。李太傅此人也是有意思,像是上赶着被骂似的,第二日依旧在朝上对曲鉴卿明朝暗讽。
启宗帝惯知李太傅的招数,于是出言安抚道:“朕知道~朕知道!不就是前几日曲相驳回了你提议的翻修国子监一事么!李卿且再等等,到过了年、春收时分,国库充裕了朕便拨银子下去。”
李太傅得了这口信心里立即转晴,但碍着颜面又不好叫众人看出他的高兴来,免得让人以为是他借了曲鉴卿的东风才能成事。于是依旧捧着朝笏,跪在地上拉着个长脸谢恩:“陛下圣明!”
再往后便是百官上奏,说是景王所辖吴地还是闹匪;北越使臣派人在京中窥伺、似有不轨行径;北疆与邺水接壤三城又生动乱;江东那边也上书,要朝廷拨银子下去兴修水利,以防来年洪涝……
启宗帝长久地未曾这般处理过政事了,久到他都记不住前一次好好上朝是什么时候了。往常的折子都是曲鉴卿先看一遍,事先拟定了对策用小字批注在侧,再送到宫里来,第二日上朝时,待诸位朝臣先在下面闹哄哄地议上一阵,而后他便照着曲鉴卿的批注照本宣科,或是再取个折中的法子。
可今日,事无巨细都要启宗帝亲自拿主意,连赏赐给封疆大吏的妻妾们几支簪子也要议上一议。平日里宽敞舒适的龙椅,如今却叫他如坐针毡。
阶下太监瞧见他额上的冷汗,便取了张明黄的帕子递上去:“陛下。”
皇帝接过了攥在手
', ' ')('里,勉强挺直了背,说道:“诸位爱卿若无要事上奏,便退朝罢。”
“臣有一事要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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