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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翌日清晨。
“常平,取我官袍来。”
浴房内乳白色的水雾弥漫,折叠式样的屏风后,曲默低头系着里衣带子,鬓间被打湿的碎发贴在面颊上,半垂眸子里还带着些晨起的慵懒。
因着要早早进宫,曲默便没有到后院去练武,沐浴完去见了齐穆,跟他一道用的早膳。
“荠菜馅的水晶包子,滑蛋豆腐,煎春卷,黄芪红枣粥……”下人一面报菜名,一面给曲默布菜。
侍女将齐穆扶了起来,榻上支了小茶几,放上碟碗吃食,服侍齐穆进膳。
“我自个儿来……实在不必麻烦你……”这几日齐穆都不曾适应,只是推诿。
曲默放下小勺,吩咐道:“随他,你们二人先下去。”
“是。”侍女们齐齐应了,微微一个万福,迈着小碎步退了出去。
“你还怕人家姑娘揩油不成?”曲默打趣道。
齐穆摇头,低头扒了两口粥,答道:“在暗卫营待的时候太长了,别人盯着我看、围着我转,我总觉得是要害我,浑身不自在……”
曲默笑叹道:“你当真是没有那富贵闲人的命……”
“主子教训得是。”
“太医说了,这黄芪红枣粥能敛疮生肌、补气安神,你多喝些,再配合着太医开的汤药,能早些痊愈。”眼看齐穆手中的碗见底了,曲默便上前道:“我再给你添一碗。”
齐穆一愣,“你是主……”
曲默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碗,到桌边小砂锅旁添满了,递给齐穆,慢悠悠道:“我从未拿你当过奴仆,况且你现下也是兵部收录在册的正经兵,不是北疆暗卫营里的无名死士了。”
齐穆接过曲默递来的碗,只是低头,佐着油煎的春卷喝粥。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呆滞,不知为何,心中涩涩的,他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
饭罢,盥手,饮茶。
遣退房中所有的侍从,曲默道:
“明日便要开朝,吴疴的事不能再拖了,我今日必须进宫面圣。不知如今圣上对这个废弃的前太子是何态度,兴许只是面斥我几句,便叫我滚了。否则,便是落了我的官职,将我贬出燕京去。京城四品官多如牛毛,我应该还得不了皇帝亲口调度,最后或是经由镇抚司发配,或是落到我父亲手里,最差也许会有牢狱之灾……”
齐穆偏头认真听着,那双像小鹿一样总是湿漉漉的眼睛半眯着,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机灵,待曲默话落,他方问道:“若您此时离京,我身上伤没好全,恐成拖累。”
“这倒是次要。不论我是下狱,还是离京,没有两三年定然回不来。今日一去,不知圣上龙颜大怒下,我是否还能回府收拾行装、跟你会面,索性去之前便同你交代了——我说这些,是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主子您说。”
曲默道:“事关仁亲王燕贞。据我所知,他与我父亲两人虽是少时相识,如今却并无利益冲突,燕贞不知为何要雇凶杀我父亲。我思虑日久,猜测八成是因为陈年旧事。”
言罢,曲默伸手点了点隔壁的卧房:“书案上我留有一封信,里头举荐了你做我父亲的贴身近卫,如若我离京或下狱,你便将此信拿给他看。你留在他身边,一则是护他周全,二则也好暗中探查他与燕贞之间有何旧时恩怨。不求你查明,若能查得些许蛛丝马迹,便算得立功了。”
这一番话颇有些“临终托孤”的意味,齐穆也知曲默此去八成凶多吉少,便郑重其事地抱拳答应了,“是。”
“特别留意一个叫‘沈隽’的人,这名字具体写做什么,我不清楚。但此人似乎和燕贞颇有些渊源,他的名字也从我父亲口中说出来过。”末了,曲默补了这么一句。
常平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曲默若是不在,那他下给常平的命令在曲鉴卿跟前也做不得数了。是以曲默一开始便没想过常平能看住曲鉴卿,只是令他好生照顾曲鉴卿养伤,其余并无过多交代。
离府之前,曲默去卧房看了一眼,曲鉴卿还不曾醒,神情安稳、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曲默知道曲鉴卿睡觉浅,有个些微动静便要醒,是以他只是在榻前静静坐了一会儿,只字未言,便离去了。
辰时许,曲默递了求见启宗帝燕贺的折子,正在宫门处等皇帝宣召,却见邱绪亦来了。
邱绪看见曲默倒不甚讶异,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将折子递给看守侍卫去上报,而后安静地站在曲默身后。
曲默回首,压低声音,“你进宫做什么?”
邱绪老神在在道:“那日我答应过你,若是乌尚贝真与那件事有关,我便自请降为小卒。今日特来践诺。”
曲默得有三年没听过“乌尚贝”这名字了,他愣了片刻,方意识到邱绪说的是燕贞。
这倒是成了暗号了。
曲默咳嗽了一声,跟一旁小太监交代了几句,瞧着不远的城墙根处四下无人,他便将邱绪拉到那地方说话。
“你我之
', ' ')('间,不必讲究那些面子不面子的事。我自当那只是你一时的气话,你莫再提了。”
邱绪却只是摇头:“老三,我不是要面子。是确实觉得自己行有差错,这才给陛下递了帖。本就是因我失职,这才有吴疴那档子事,我自请降职,也算是师出有名了。再有才是燕贞……”
说到燕贞,邱绪顿住了话头。
昨儿个下了一夜的雪,满天地白茫茫地一片,这会儿日头出来,反射出来的冷光分外刺眼。
邱绪轻轻眯了眯眼睛,他那一向不见阴霾的俊朗面容沾染了几分怅惘。
“你说得对,我是得离燕贞远点,那人太精明,我实在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这回哄得我助他脱身,说不定下回我便要栽在他手里。此次削官去职,也算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警醒。”
对于燕贞他俩的关系,曲默不置可否,只道:“恐怕不能遂你的愿了。为了我侄女曲滢萱的事,我跟燕无疾算是撕破脸皮了。他那人比吴疴难缠得多,日后少不了背后给我捅刀子。是以此次进宫,我须得把吴疴之事揽到自己身上。如此一来,我身在牢里或是边地,燕无疾要动我便得经由刑部,会困难得多。”
邱绪听得仔细,曲默继续道:“我若走了,你再自请削官,骁骑营便会落到他人手里。伯渊……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邱绪沉默半晌儿,末了一笑,轻飘飘一拳砸在曲默肩窝处:“你这人,什么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曲默也勾了勾唇角,“形势所迫,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即便是你的失职,我作为上司,也有驭下不严之责,不冤枉。”
“啧!”邱绪佯作发怒,夺步上前揽住曲默的颈子,勒紧了朝下勾着,故作狞笑,咬牙切齿道:“哼!我说你,别给脸不要啊!”
曲默弯腰顺着邱绪下力的方向去躲,边笑边耍宝,说道:“诶唷!好哥哥饶了我,我背上伤口没好透呢,再崩开不得了……”
两人正闹着,那边看宫门的侍卫带着皇帝宫里的小太监来传话,说是皇帝传他二人觐见。
曲默敛去声色,整理了形容,道:“劳烦公公带路。”而后朝邱绪一挑眉,意思是叫邱绪别忘了方才商量好的事。
邱绪走在他身旁,目不斜视,只是压低了嗓音,说道:“放心,我知道。”
“骁骑营副统领并金亁卫总督练使——曲默,安广侯世子、金亁卫副督练使——邱绪,觐见!”
勤政殿外,太监见曲邱二人到来,高声唱喝道。
“宣。”殿内传来皇帝身边大太监王鞠的声音。
曲默同邱绪两人一前一后,阔步进了勤政殿。
偏殿书房。
书桌后,年迈的皇帝着一身明黄色常服,他头顶未戴发冠,手架在案上,指尖捏着一支玉杆毛笔,垂眼看着桌上摊开的奏折,松弛的眼皮下,是些许怠惰的神情。
曲默与邱绪在桌前跪着行礼、齐声口呼万岁。
“嗯”,启宗帝燕贺眼也不抬,只是沉声应了一嗓子,“爱卿请起,王鞠。”
“老奴在。”
“赐座。”
“遵命。”王鞠声落,曲邱二人便齐声谢恩,“多谢陛下。”
“两位爱卿前来所为何事啊?”
在递上去的折子中,曲默分明已经简要阐述了吴疴相关事宜,不知皇帝是没看,还是不想在邱绪在场的时候议论此事。
曲默一时摸不清皇帝的态度,便偏头,暗中给邱绪递了个眼色。
邱绪了然,即刻接上了话头,“回陛下,家父……”
而后邱绪便开始跟皇帝扯家常,从安广侯炼的丹药说到他娘今年过年灌的腊肠,得亏邱绪是安广侯膝下唯一的嫡子,皇帝又一向纵容他们这一家子,换了别人皇帝肯定是要翻脸的。
胡天海地扯了一通,邱绪总算将递折子这个事给圆上了——大年初四,代替父母进宫给陛下您请安来了。
皇帝赏了邱绪些金银玉器摆件,又赏了老侯爷夫妇一些雪蛤人参,便让邱绪请辞了。
邱绪在时,曲默跟着他应承几句便好,此刻邱绪走了,曲默便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了,他起身,跪在书桌前,“陛下——”
“你父亲的伤将养得如何了?”曲默那句“臣有罪”还不曾说出口,便被皇帝出言打断了。
燕贺说着,抬头看见跪着的曲默,很是惊讶似的,“这是做什么?爱卿快快起身!”
待曲默站好,燕贺方又道:“如此动辄下跪,若是叫朝臣知道了,怕是要诟病朕趁着曲相养伤之际为难他膝下养子。”
伴君如伴虎,像曲鉴卿那样颖慧绝伦的人物方能在启宗帝身边泰然处之,甚至拿捏圣意。曲默距离修炼到曲鉴卿那个火候,还差得很远。
启宗帝燕贺这一句虽打趣的意味居多,但曲默却不敢真当成一句玩笑话来听。他摸不清皇帝这暧昧不清的态度到底是何用意,但却能从“养子”二字窥见一些端倪,是以便挑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应付。
', ' ')('“陛下言重了,微臣替家父多谢陛下厚爱。家父如今已无大碍,只是冬日伤口好得慢,他身子弱,暂时还需卧床静养。”
燕贺颔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爱卿年岁几何?朕记得你似乎还未曾婚配?”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又一。”曲默恭谨地答道,后面那句话他实在不敢接,生怕皇帝一时兴起,开始乱点鸳鸯谱。
谁料皇帝下一句便道:“嗯,是该成婚的年纪了。”
曲默眼皮子一跳,心中警铃大作,“臣——”
“过来。”又是不等曲默说出口,燕贺便朝他招手。
“遵命。”曲默心道不好,却也只能走上前去。
只见燕贺起身从书架子上抽出一卷画轴。
那画轴单单置在几本书之上,放的高度也刚刚好,该是一早便备好的。
燕贺解开抽绳,画卷“唰”地一声朝下展开,燕贺便将它挂在书架的立钩上。
那是一位女子的画像。
画中女子端庄娴静,她坐于圈椅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从穿着打扮来看,约莫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这是太傅李怀清的孙女,年芳二八。皇后日前跟朕提了,要做媒将她许配给你,爱卿瞧着呢?”
几句话的功夫,曲默额上便冷汗涔涔,他盯着那画像看,眼神飘忽不定,实则脑子转得飞快——如今的大燕皇后乃是继后,曲默与她从未谋面,不知为何她忽然要给自己做媒?还是皇帝想指婚,只是借了皇后的名头?那为何偏偏在这个档口……
曲默百思不得其解,面上如临大敌。
“爱卿如若无异议,朕便拟旨将她封为怡平郡主,再令礼部择良辰吉日,下旨赐婚……”
“陛下万万不可!”曲默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掀袍跪下,满口胡诌道:“陛下,臣在……在法源寺发过大愿,二十五之前誓不娶亲!”
启宗帝呵呵一笑,端得是和蔼可亲,“那不打紧。朕先赐婚,等你二十五再娶她便是。横竖你二人年岁还小,再等三四年又何妨?”
曲默心乱如麻。
怎么不说到三十再娶?曲默恨不得掴自己两耳光。
“臣一门心思扑在亁安山,实在无暇儿女私情。”
“这说的哪里话。男子欲立业必先成家,若不先娶妻生子,安顿了后院事,谈何建功立业?”
“……”
“……”
“陛下,臣——”
“住口!”
曲默三推四阻,启宗帝终是恼了,一掌拍在书案上,怒道:“李家累世书香世家,李太傅又桃李满天下,他的孙女难道还配不上你不成?!你在亁安山做的好事!一个守皇陵的废太子都看不住,若不是要将李太傅的孙女配给你,朕恨不得砍了你的脑袋!”
“陛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曲默将跪下的身子伏得更低了,鼻尖几乎要碰到地毯上。
然而皇帝这一怒之下的说辞,却也叫曲默明白了其中的是非曲直——皇帝要的不是曲鉴卿的儿子曲默,而是太傅的孙女婿曲默。
揭开皇后说媒这个幌子,皇帝的意图便昭然若揭了。太子太傅李怀清与丞相曲鉴卿政见不合由来已久,此乃朝堂上众臣皆知的事实。皇帝此举,指婚是假,将曲默从曲家摘择出来、削弱曲鉴卿的势力才是真。
看来外界“相家父子不和”的流言早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这才有了皇帝将计就计的指婚戏码。
曲默当真是有口难辩。
如今无计可施,曲默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回绝这门亲事。况且皇帝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明着拿吴疴的事在威胁他了。
“是为亁安山的失职赴死,还是朕亲手给你赐婚,你风风光光地娶太傅的孙女!你好好地想,想明白了再出去!”
启宗帝燕贺言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砰!”
随着皇帝离去,守门侍卫关上了偏殿的大门。脚步声渐渐远去,原先殿中的太监宫女都跟着皇帝走了,房内外静地可怕。
曲默还维系着方才跪地俯身的姿势,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抗旨是死,失职是死,而让他娶亲,则是生不如死。
二更许,相府。
“大人,宫里来消息了。小公子触怒了陛下,被罚留在宫中思过,这才迟迟没有回府。”扮作金亁卫的曲家铁卫跪于榻前汇报道。
——便是有过错,也不该留一个外臣在宫闱中思过。
曲鉴卿蹙眉,将碗中黄褐色的苦药汁一饮而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铁卫听见曲鉴卿咳嗽,忙要上前给曲鉴卿拍背。
“不……不妨事……咳咳……”曲鉴卿摆摆手,阻止了铁卫上前。
咳嗽好一会儿才止住了,铁卫递上茶水,“大人当心。”
曲鉴卿接过茶水漱了口,失力地靠回到身后软垫上,他的胸口大力地起伏着,急促的呼吸中似乎也掺
', ' ')('杂着水声。待喘息平了,他方问道:“可清楚是为何?”
“据说是陛下要给小公子赐婚,小公子不答应。”
“许的哪家女儿?”
“太子太傅李怀清的孙女。”
曲鉴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眉间郁结的愁色却更浓了。他取下了腕子上的佛串,放在手里一粒粒拨弄着,像是在思考。然而那双眸却静澈无波,似乎一切利害得失又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良久,曲鉴卿将那佛串套回腕子上,吩咐榻下铁卫:“阿庆,准备笔墨,扶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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