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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不可破除唯道义 最难凭托是人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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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周欢挑灯剪烛,一边等待嵇无隅,一边伏在案边龙飞凤舞。涂涂改改无数遍,一张寻人告示总算大功告成。

这是他穷尽毕生之画力捣鼓出的一副孟小桃的肖像画,肖像画下方附了一行大字:有提供此人行踪线索者,赏银十两。

周欢与这副寻人告示搏斗了一晚上,到了后半夜实在撑不住,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嵇无隅放鸽子了。

嵇无隅不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昨晚之所以没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或许是身体抱恙,又或许是另有隐情。

周欢先是将他昨夜挑灯夜战的大作交给下人,命他们誊抄百来张,并尽快拿到大街上去张贴。

接着,他来到了晴川居。

还没到门口,周欢就远远地看到楚行云与嵇无隅站在池边,似乎在交谈什么。周欢正准备走上前去打招呼,便听到一句硬生生的话。

“不适?我看你倒是精神得很。”楚行云盯着嵇无隅,态度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嵇无隅扭过头去,不经意地避开了楚行云的视线。

“无隅。”楚行云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些,低声道,“难道连师兄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嵇无隅的脸是苍白中带着一丝憔悴,他紧咬着下唇,默然不语。

周欢快步走上前来,大声道:“楚大人,无隅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楚行云转过头来,见来者是周欢,脸上立即堆起了笑脸。

“周大人,原来你在啊……”

周欢走到两人身旁,看了看嵇无隅,又看了看楚行云。

“怎么回事?一大早的师兄弟吵架?”

周欢不分青红皂白,下意识地就站在了嵇无隅这一边,冲着楚行云道:“楚大人,无隅兄是在下的朋友,要是你敢欺负无隅兄,我周欢可饶不了你。”

楚行云连忙笑道:“周大人误会了。我与师弟青梅竹马,情同手足,怎么会欺负他?”

“不是最好。”周欢转过身来,这次轮到他盯着嵇无隅的眼睛,道,“不过无隅兄,我也得说说你。我昨晚可是等了一宿,你到底怎么了?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楚行云也沉下脸,训诫起嵇无隅:“无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放周大人鸽子呢?”

嵇无隅微微一欠身道:“无隅昨夜忽发高烧,卧床不起,许是白天到池塘里摘藕采莲受了风寒。”

“高烧!?”周欢大吃一惊,毫不避讳地上前一步,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嵇无隅额头上,试探嵇无隅的体温。

嵇无隅似乎没有料到周欢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猝不及防地红了脸。

“还好,看来烧已经退了?”周欢喃喃自语,这才放开嵇无隅,松了口气,“我就知道无隅兄不是轻易食言之人,一定是有什么难处。”

嵇无隅脸上似有惭愧之色:“周贤弟,我……”

楚行云却截住了嵇无隅话头,似笑非笑地道:“无隅,你看周大人多关心你?只因担心你出了事,就一大早地亲自跑到这儿来探望,你再不好好报答周大人的厚意,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周欢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厚意?什么报答?我关心无隅兄完全是出于朋友之心,不求回报。楚大人,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周欢对无隅兄别有所图似的,到底几个意思啊?”

楚行云哈哈大笑,拍着额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周大人光风霁月,反倒是楚某唐突,不解风情了!楚某这便不打扰两位,先行告辞了。”

望着楚行云飘然离去的背影,周欢皱着眉头道:“无隅兄,你可别怪我多管闲事,你师兄说话总是这么阴阳怪气?”

“他这人就是这样,周贤弟莫要见怪。”嵇无隅淡淡地道,“不说他也罢,孟公子回来了吗?”

“说到这个!”周欢一把抓住嵇无隅的手道,“无隅兄跟我来,我有样好东西让无隅兄瞧瞧。”

周欢拉着一头雾水的嵇无隅来到书斋,抓过下人们抄好的一张寻人告示打量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递给嵇无隅。

“快看看我的杰作!”

嵇无隅拿起那张寻人告示,皱眉看了半晌,道:“你是说……这上面画的人,是孟公子?”

周欢眼睛一亮:“你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如何?我是不是画得很传神?”

嵇无隅看了看那副画,又看了看周欢,被他的杰作震撼到说不出话来,不知该不该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忽然想起周欢之前埋怨他这人太过直言快语,该说安慰话的时候也不知道说句好的哄哄别人。于是他抬起头来,用尽可能饱满的感情称赞了一句:“简直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什么破烂玩意儿!?”

孟小桃气得一把揭下贴在墙上的寻人告示,撕成粉碎。

一个老大爷在孟小桃身旁盯着肖像画看了良久,见孟小桃突然撕了告示,吹胡子瞪眼道:“嘿!你这孩子,好端端的怎么撕官府的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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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桃将那支离破碎的残片踩在脚下:“这画太丑!有伤风化!”

“这可是十两白银啊!”老大爷捶胸顿足道,“虽然老朽不认识这肖像画上的男子,不过人家要的只是一个线索,既然如此,那随口瞎编一个谁知道是真是假?这钱不赚白不赚!”

丢下这话,老大爷掉头离开,似乎是去寻找下一张寻人告示去了。

孟小桃气到语塞,且不说这老大爷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骗官府的赏银,光说这肖像画,悬赏对象本人就站在眼前,老大爷都能毫无察觉。所以这肖像画到底管什么用!?这还能叫作寻人告示吗?

孟小桃正欲离去,忽然余光扫到脚底碎片上的一行小字,他弯腰捡起来仔细一看,不禁好气又好笑。

那蝇头小字这样写道:阿乐在跪搓衣板了。小桃哥快回来吧。

周欢这家伙,到底是存心膈应自己,还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孟小桃正低头盯着那行小字,忽然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位公子,可否打扰一下?”

孟小桃一惊,猛地转过身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男子,那人胡子拉碴,约摸四十多岁,面容枯槁,形销骨立,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但身上衣物却用的是顶好的丝绸缎子,佩戴着不菲的首饰,一派富商打扮。

“你在叫我?”孟小桃盯着这男人,有些疑惑。

男人点点头:“我在寂光寺中见过你,和你在一起那位名叫周欢的男子,就是那日当众驳斥楚行云的人,对吧?”

孟小桃一听这话,顿时起了警惕之心,以为眼前这男子与其他百姓一样都是楚行云信徒,对他们不怀好意,于是沉声道:“是又怎样!你想干什么?”

谁知男人却恭恭敬敬地朝孟小桃行了一礼:“在下仰慕二位已久,如今终于有缘得见,幸甚至哉!”

“你仰慕我们?”孟小桃一愣,难以置信地道,“你们鄢陵城的百姓不都将楚行云奉为神明么?当初我们顶撞了楚行云,你们巴不得将我们大卸八块才对吧,怎么可能仰慕我们?”

“这鄢陵城中也并非都是楚行云的信徒。”男人脸上挤出一抹苦笑,道,“公子若是不相信,不妨随在下一同到府上小憩片刻,听听在下的故事。”

男子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迈开了脚步,直到这个时候孟小桃才发现,男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竟是个瘸子。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孟小桃是否会跟上来,他的身板瘦小而佝偻,走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与周围的景色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望着那饱经沧桑的蹒跚背影,孟小桃心中忽然生起了一种冲动,想要了解这个男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令他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于是他快步跑上前去,搀扶住了那名男子道:“这位大叔,麻烦您带个路。”

男子名叫蒲道安,是鄢陵本地人。家住鄢陵西郊,依山傍水,拥有数十亩田地。按理来说,也称得上是小有家产了。然而如今他的庄子却人丁稀少,佃农也寥寥无几。时值炎夏,本应是风吹麦浪滚的农田里却肆无忌惮地长满了野草,大片大片地荒废在地里。

一问之下才知道,蒲道安手下原本养着十几号佃户,可现在这些佃户中十有八九都被官府抓走充了乐属。能干活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就连蒲道安一家吃穿用度也成了大问题。而在现在的鄢陵城,不,应该说是整个豫州,佃农竟成了紧俏货物,像他这样空有余田却找不到人丁来耕种的地主比比皆是。

但是对于蒲道安来说,被官府撬墙角还不是最惨的。

蒲道安今年四十多岁,本有一位发妻卢氏,两人打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成亲多年育有两儿一女,是街坊四邻羡慕不来的恩爱美满。

事情的起因是前年春天,小儿子忽然染上了来历不明的重疾。蒲道安夫妇想尽了一切办法,郎中看了,法事也做了,可小儿子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眼看着最疼爱的小儿子日益虚弱,奄奄一息,情急之下的蒲道安想到了楚行云。

楚行云的医术在鄢陵城是有口皆碑的,据说但凡是经了他的手,不论什么病都药到病除。于是走投无路的蒲道安只能抱着碰运气的心态,与卢氏一同带着小儿子前往楚府,求楚行云出手相助。

蒲道安运气不错,楚行云爽快地答应了,但他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将蒲道安的小儿子寄放在楚府,让蒲道安夫妇过十天后再来探望。

楚行云从不当着外人的面诊治病患。据说,这是楚行云的怪癖,或者说习惯。

蒲道安倒是无所谓,只要能治好小儿子,别说十天,就算一个月不见面,他们也捱得住。

十天后,当蒲道安夫妇如期来到楚府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小儿子已经跟个没事人似的,健康得活蹦乱跳了。被楚行云的妙手回春彻底震撼的蒲道安当场在楚行云面前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响头,而卢氏更是喜极而泣,抱着楚行云的大腿直唤恩公。

蒲道安的小儿子重病得愈,这本来是件好事。可蒲道安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却成了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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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两人感情破裂的导火索。

自从小儿子痊愈以后,卢氏就像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似的,天天往城里跑。不是去听楚行云的清谈会,就是与那些仰慕楚行云的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交流什么修仙问道的心得。

有人说,楚行云其实是神仙下凡,修的是长生不老的仙术。卢氏对此笃信不疑,认为只要跟着楚行云修行仙术,便可以做“长生人”。

蒲道安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为这,他与卢氏三天两头爆发口角,却又谁也说服不了谁。蒲道安觉得自己的妻子像是换了个人,就连脑子的构造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以至于他时常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卢氏不再操心家里的事,对于儿女也疏于管教,开口闭口就是楚大人,嘴里成天念叨着蒲道安听不懂的天书咒语,仿佛走了火,入了魔。

蒲道安知道,这样下去,他与卢氏会终有一天会离心离德。

他不是没有苦口婆心地规劝过妻子,但是此时的卢氏早已顽固不化,不但坚持己见,反倒怪蒲道安没有良心,不通人情。

尽管卢氏一直在变本加厉,但蒲道安还是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勉强忍受着,直到卢氏抱着小儿子跳河自尽的那一日。

那一天,当蒲道安与家仆们一起七手八脚地把自杀未遂的卢氏与小儿子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卢氏却语含怨愤地指着蒲道安说:“谁让你拦我的!?我们不能蝉蜕登仙全都怪你!”

蒲道安当场急火攻心,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这件事实实在在地突破了蒲道安的底线。他能忍受走火入魔的妻子,却决不能忍受有人伤害他们的儿女,哪怕是卢氏也不行。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蒲道安终于还是将一纸休妻书摊开在这位曾经的爱妻面前。卢氏是无可药救了,但是至少,他还可以用这份休书来保住自己那无辜的儿女。

面对这封休书,卢氏不但不痛不痒,反倒是一脸解脱的表情,仿佛在庆幸自己终于能够摆脱丈夫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去追随她的理想。

目送着妻子决绝离去的背影,蒲道安怅然良久,原来在对方的眼中,几十年的感情不过只是过眼云烟,都没有一个虚无缥缈的蝉蜕登仙长生不老更重要。

“尊夫人离开蒲家之后如何了,她真的求得长生不老之术了吗?”

一口气听到此处,孟小桃忍不住问蒲道安,语气也是小心翼翼。

蒲道安低头不语,过了良久才挤出两个字:“死了。”

孟小桃惊得说不出话来。

“想也知道。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蒲道安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笑。

孟小桃沉默,不敢再细问下去,因为那么做就等于是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过于残忍了。

原本孟小桃觉得,楚行云不过就是个有点本事的神棍,但是听到现在他却觉得,楚行云的手段似乎远远不止于此。也不知这楚行云到底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法子,竟能让一个好端端的人性情大变,让一对原本惹人艳羡的恩爱夫妻反目成仇,让一个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

逝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

卢氏的离去,并没有让蒲道安比以前好过多少,因为不论如何,卢氏都曾是他深爱之人。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夫妻之情,到头来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在他心上留下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痕。

如今的蒲道安已年过不惑。按理说,他这般年龄的男子娶妻纳妾,生儿育女也不足为奇。可是自从卢氏走了以后,蒲道安整个人便加剧地衰老起来,以至于年方四十便已是两鬓斑斑,脸上爬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皱纹。蒲道安收起了娶妻纳妾的念头,只想守着自己膝下的三个儿女,平平安安过完余生。

蒲道安或许不想对任何人提及他的这段心酸往事,因为在这鄢陵城中,敢于对抗楚行云的人毕竟是少数。但孟小桃觉得,与蒲道安有着相似苦难的人,一定不止他一个。只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选择了沉默。所以当周欢与孟小桃这样的异类出现在鄢陵城中时,他们会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恨不得将自己过往遭受的苦难一股脑倾倒出来,宣泄个痛快。

蒲道安与孟小桃一边喝着茶,一边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闲话家常。从蒲道安的妻儿与家业,聊到孟小桃的出身经历。

两人差了将近三十岁,身份立场也相差甚远。按理说,他们处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经历的苦难自然也是不尽相同。但是不知为何,两人却聊得意外地投机。

从蒲道安的话语中,孟小桃能感觉得出来他是个性情温厚的慈父,他可以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对儿女的舐犊之情诉诸言表,这让孟小桃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爹。

直到现在,孟小桃还会时不时地回忆起小时候,他经常骑在爹的肩上,手里攥着爹给他买的糖葫芦,与哥哥一起逛庙会。爹虽然不苟言笑,还动不动就用扫帚揍他和哥哥的屁股,但是爹会带他们出去玩,手里还总能变出各种好吃好玩的物事。

这么久过去,孟小桃一直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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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陈县,也不知父母是否还健在。想着想着,孟小桃便不由得眼眶一热。他忽然觉得,若自己的父亲还在世,应该差不多就是蒲道安这个年纪。想到这里,孟小桃就对眼前这个佝偻消瘦的半老男子又多了一分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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