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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真是燕城今年最仓促磅礴的雨。
回城一路,大路小路,全都泥泞。这会已是深夜,但一行人还耽搁在半路,今夜怕是回不到城里了。
副驾的郝秘书担忧地盯着前挡风,晕黄的车灯只能照亮来回的雨刮,和更多一些像鬼的树影,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郝秘书问:“离回去还有多少里?”
开车的警卫长报了一个数字,郝秘书回过头,对后排阖目养神的男人说道:“大帅,这一带山体疏松,夜里赶路不太安全。”男人应了一声,在被暴雨回响的密闭车厢里,低沉也性感。他还是没有睁开眼,连日来处理军务的不耐与疲乏倒是消减了不少,郝秘书观他神色,试探建议道:
“前头折出去,不远就是唐家别庄。大帅可以在那休息一晚,明天视雨势再行决定。”
郝秘书是知道一些事的,因而也只是试探。
一时间,车内只听得见雨声与雨刮声。好一会,后座的唐戎策睁开眼,那凛凛有威的双眼和郝秘书正对上,随即,郝秘书听到大帅哂笑了一声:“怎么都傻了。”郝秘书这才发觉他竟然连呼吸都屏了。
唐戎策的手在车门上敲了两音节。
“程四,改道吧。”
警卫长应声:“是,大帅。”
唐戎策又阖上眼。
确如郝秘书所说,庄子很快就近了。它根本不知一行人要来,但雨幕里竟然还能看到一丝它浅浅的光亮。等到了,发现是大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凄凄地淋着雨。
警卫长给唐戎策打着伞,郝秘书前去敲门。庄子上的仆人诚惶诚恐,这座闲置了许多年的庄子像打了个挺儿,随着唐大帅的步伐,一间间很没世面地亮起来,不稍片刻,灯火通明。燕城早就时兴国外的东西了,洋房一栋栋地建起来,玻璃花窗也一扇扇地装。等到庄子上,它这样热切,又如此露怯,灯火一亮,原来还有一大半旧时的瓦和檐,和那主楼门前的两座石狮子。二楼的那扇窗在最后也亮了,亮得不那么情愿,光芒也那么暗。至此,整座庄子活了过来。
等到了这时候,唐戎策才来一句:“做什么这阵仗。”
管事忙不迭应着,把多余人等轰散,又听大帅说一路冒着雨来的,赶快安排人烧三大桶热水。唐戎策把管事弄得像个陀螺,等警卫长、郝秘书这些部下都被妥帖安排了房间,唐大帅才悠然地在楼梯上踩上第一个军靴的泥印。
也不知是主卧还是别的,婆子带着女佣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出来了。自是远比不得帅府上唐戎策的房间,好在他也不挑屋子,这时候都下半夜了,洗完澡,再等四、五个小时,他们怕已经在回燕城的路上。唐戎策卸掉了最外头的大衣与军靴,很快就有人拿下去清洗,她们把走廊的壁灯都点得十分亮堂,步子又蹑蹑,就在唐戎策屋子的这半边走廊来回地转。另半边却很安静,只有灯,不见人,望过去也能见到一两间屋子的侧影,但没开门。再过一会,有个年长的婆子悄悄过去把那半边的灯都熄了。
这夜唐戎策睡得尚可,就是老觉得那些婆子女佣在梦里蹑蹑地转,既怕什么东西打扰了他,又怕他打扰了什么东西。
清晨时候,雨基本停了,只剩很重的露水。郝秘书与程四也早早就在楼下等着大帅了,三人简单垫了肚子就准备启程。
程四先去发动车,唐戎策后头跟着郝秘书,两人见着这最后几眼的别庄。清晨的别庄与昨夜又有些不一样了,也许昨夜花光了它所有的力气,如今有种疲乏的暮气在。
郝秘书看了看表,估摸道:“我们大约能在正午前到燕城。”
唐戎策调侃也能剥人一层皮:“你比我还急,昨晚的床少了什么,睡得这么不踏实?”
郝秘书大窘,比了个军礼:“我这还没成家的,您说笑了。”
唐戎策闻言一笑,说了句:“小年轻。”他想抽烟了,从大衣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一根来,郝秘书便跟着停下准备为他点烟,等着大帅把这根烟抽完了再走。火星刚燎,头顶树冠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郝秘书十分警觉,立刻手摸枪套:“谁!”他们此行虽然从简,但对于大帅的安全从不敢掉以轻心,只是郝秘书如今还是暗恨大意,起码不该让程四单独先走。
当事人却很是镇定,唐戎策不忘吸一口烟,再抖落烟灰,唯有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盯着头顶不知藏了什么人的树梢。
然后他出现。
穿像睡衣一样的白袍子,脚上套的是棉拖鞋,他连脸上都脏了,更不要说一身白沾上泥泞的狼狈。可他还是让人一眼就认定,这是全天下最干净的少年。
他怎么去的树上?但他已经不让旁人想。他被质问也一点不怕,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看了看树下的这两个人,然后对着唐戎策说:“我跳下来,你会接住我吗?”
仿佛这是全凭他心意的事,他说完就直接松开了抱着树干的手。他这不是爬下来跳下来,这是坠落。唐戎策的烟也落,他的手去拥了新的。怀里这个人长成十来岁的少年了,是不轻也不重的分量,唐戎策觉得
', ' ')('像捧了一块软肉,于是心肠莫名其妙跟着软。烟头落在泥泞慢慢窒息,唐戎策也被捏着心重新塑型,这滋味难以言述,让男人好半晌失语。这过程他始终注视着这个很年轻的少年,看他完全吻合了心意的五官,估量他太瘦的骨架,看得少年垂着遮住了大半眼,露出印一点青色血管的薄眼皮。
“你是谁家的孩子。”
唐戎策觉得,自己可能想说,怎么这样调皮,这样古怪,这样惹人喜爱。今人剪发易服,他还留着几十年前的一头长发,偏不肯好好打理,随手一扎,这会张牙舞爪,晃得人心烦意乱。想他是否故意。
少年就在唐戎策心绪松懈间跳出了他怀抱,他的长发也打一下男人的掌心。
他眼帘微掀,水澄澄的眼睛,不肯服输的话:“你又是谁家的爹爹?”
说着,只留给唐戎策一个后脑勺,趿着拖鞋跑远。
“大帅……”
唐戎策看了看空落落的手心,一哂。
“走吧。”
回到燕城的唐戎策没有刻意去打听那个孩子,但偶尔会想那个孩子,也难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
是他自己的孩子。
那个出生后他就从未上过心、也许都要忘了的孩子。
然后,这个年关,他想这个孩子了。
便还是那日的车,那日随行的秘书与警卫长,唐大帅的肩膀顶着白雪,军靴重新迈过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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