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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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珂他们走的那天,天空响晴,好像应了他的话,不肯下雪。

郝秘书不知大帅如何又“转变心意”,但听他指示从燕城额外派了两辆车,用来载小少爷的行李。

唐珂自然与唐戎策坐在他的车里,车内只有他们外加当司机的警卫长程四,连郝秘书都坐到了后头的车子里。车子打了火发动着,唐戎策与小孩挨得很近,碰到唐珂一点暖意都没有的手。唐戎策吩咐程四,让他把暖气开到最大。暖风扑面,是闷着热,成年男人都怪不舒坦的,但架不住唐戎策一心认定这样对小孩好。没过多久,男人又直接把唐珂的两只手握在手心接着暖。

都这样了,唐珂一点没理对方,他的目光专注地望着后头。那些仆人搬着他零碎的东西,周管事低头与云姨和云放说这些什么。中年女子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与得色,他们说了一会话,云姨叉着腰扭头吩咐其他搬运行李的下人,大抵在说都是少爷贵重的东西,一点可不能磕碰。而云姨自己恐怕会为了享受多一些羡慕的目光,而拉着云放再在外头站一会。

“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唐珂转回身,乖巧摇头:“不看了。”

唐戎策试图在他脸上寻找难过与不舍,他想抽丝剥茧般地了解这个孩子,但小少爷聪明又坏,不给他这机会,唐戎策只能看到唐珂眼帘微垂,长睫休憩,青色蛛网爬上他薄眼皮,他垂着眼不给唐戎策看更多,唐戎策却也终于看到他更多。但竟然连同蛛网也一道爱了。

车子发动,他熟悉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前路难卜,他在未亲眼得见燕城雪时,永远不会知道是欣喜还是失意。但他再也没回过头,远了就是远了,他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前方,那些覆雪与枝杈和他隔着一车窗擦肩,分到目光分不到停留。他始终只看着前方,直至暖风熏人好眠,他困倦依偎在唐戎策的身边。

唐戎策为唐珂理了理头发,很小心不惊动他,但他那样敏感,更载不住这指尖再多一分的灼热暖意。眼皮的青蛛网颤动摇曳,也许更要乍破,而这一切终止于唐戎策的动作。他把唐珂的脑袋埋进自己臂弯,赠他一场黑暗好梦。

唐珂这一睡,快要回到燕城。这时候也是小少爷的午睡时分,唐戎策起码能说有几分了解唐珂了,因而回程的路,他让程四不必快,但求稳。但燕城第一眼的城门总该看的,唐戎策莫名希望唐珂将回燕城的第一天记得牢牢的,等几十年后,年少时的庄子都模糊不清了,但这天回燕城的夕阳,要成为命运与唐戎策联手赠他的牢不可破。

可唐珂先醒了,车子里果然太热了罢,少年的额头闷出了一片细汗,可他的脸色却还是那样白,从梦里带出来的仓皇让他更孱弱,唐戎策终于知道中途小孩睡着时贴着他的那些蹭动不是因为潜意识的孺慕,而是噩梦难挣。唐戎策一边给唐珂擦汗一边观察他的神色,见小孩依然惊魂未定,便拍动他的背安慰:“珂珂,做什么噩梦了?只是梦,没事的。”

这一年,唐戎策也才开始学如何做一个父亲。

可少年不听他的。他是唐戎策身上拆骨融血铸的、但完全不同的灵魂,唐戎策不懂他,他也不懂唐戎策,他们隔着深深的隔膜,唐戎策因为他的小孩那最初一跳就以为他是怪的、他是乖的,但雪花是六瓣,西洋镜有六棱,唐戎策也犯管中窥豹的错误,他不知道唐珂可以这样敏感,这样不讲道理,这样摧折人心肝,又忍不住觉得应该原谅他。

唐珂缩在后排的角落,是很保护自我的动作,唐戎策自认对唐珂有多好啊,唐珂一个举动轻易将他刺伤。可马上唐珂就反悔也令唐戎策反悔,他扑上来,扑进男人夹着温暖与烟的怀抱,如飘萍苦苦扎根一般死死抓着这个父亲的手臂,于是衣皱了,泪倒了,他攀上去,也拽男人下高台,唐珂要让他们彼此都狼狈。

“珂珂——”

“我害怕。”假意真心,他都说得轻,他终于肯坦诚放下一点点伪装,叫唐戎策看见他一点点的不自信,他不厉害,他很渺小,他只是冬雪里吹了就无踪的一阵风,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唐珂环着唐戎策的脖颈,唐戎策想看他是否流了眼泪,他一双手就勒紧,也把头埋进男人的肩头,把也许真也许假的眼泪也一同掩埋。

“我刚才做了个特别特别好的梦。醒来后我就后悔了,我应该一辈子只在一个地方,要么在庄子,要么在帅府,就像梦里,”唐珂喃喃,“明明我从未在燕城的家住过一天,但我梦里把每一个转角都梦得清清楚楚……等我醒了,那好梦就变成噩梦,我很害怕,怕和梦里见到的一点都不一样。”

更后面的话则愈发得轻,连同那声叹息,也许唐珂本意并不想唐戎策听到。

“倘若我能一出生就长在燕城,那样就好了。”

但唐戎策还是听到,小少爷无心的一句话最摧折人,他把那十多年前的、与现在的轻狂的唐戎策都扯出来,一把眼泪做的弯刀把两个唐戎策的肠子都搅烂。男人揽着唐珂,让这个其实已不是孩子的孩子坐在他的腿上,自己还像哄孩子那样哄着他,说了那句他本觉得毫无必要的话:“珂珂想家了?燕城与庄子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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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家,你先亲眼看看帅府有没有梦里那般合你心意,若不喜欢,就按着珂珂梦里的改……这值得什么害怕?珂珂嘴上说大家都听我的,可庄子到底谁住着最好的用着最好的?”唐戎策调侃小孩。

小少爷抬头,沾泪的眼睛瞪唐戎策:“那是因为我在庄子住了十五年……”

而唐戎策哄人,不过也就是骗他抬头,为拭掉这滴眼泪。濡湿的长睫是温顺的马鬃,蹭过男人指腹,也刮心上。

“那它就是你的,那些人也只听你的,珂珂想什么时候回去,就可以回去。”唐珂若还不信,唐戎策恐怕只能想到让帅府的管事陈伯把庄子的地契房契连同收租的田契等等一概交到小孩的掌心。但也许真要这样,才最能哄对方安心?多少年后,唐戎策会不会想起,这辆车竟然承载过他这一瞬如此荒唐的念头。

“城门都要过了,这会能好好看看外头了么?”唐大帅哄过了人,恶劣性子又上来,非要笑话唐珂羞得像个小姑娘,还要掐掐“小姑娘”的脸蛋。

听闻,唐珂都来不及生男人作弄他的气,连忙扭头去看。只见高大古旧的城门,燕城二字的牌匾匆匆飞过,随即市井的热闹一下子灌入耳朵,小少爷因为哭,错过了晚霞与城楼相映的最恢宏远景,而警卫长又木楞不解风情,根本不知道该把车停下来让小少爷好好地看一眼,就这样,唐珂还没有实感,他就真实地置身于燕城中。偏偏身边揽着唐珂的这个男人在他耳边发出低沉的笑声,鼓动唐珂雀跃的心脏。

“欢迎回家,珂珂。”

……

车子比预计地回来时间晚,帅府门前早早就有人等着。唐珂先是看到一排铁的栏杆,车驶入的大门口有站岗的持枪士兵,而铁栏的内外每隔一段距离也都有士兵,他们守卫这燕城最尊贵的人家府邸。进门去,是精致的园艺,左右对称正开启的喷泉,车子在帅府里居然还能再驶一段距离,老远,唐珂看到一栋灰色为主中西结合的横排建筑,西洋窗数不清有几扇,但每一扇都映着烧红了的晚霞。唐珂眼睛眨也不眨地就盯着那扇离他最近的窗子,然后等着自己离它越来越近。

车终于停下。

程四想要一如既往为大帅开门,但唐戎策竟先他一步开了车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绕到另一边,打开那边的车门,对里头人伸出手,欲意接他下来。

时隔多年,富丽堂皇的府邸终于有了第二个主人。他很年轻,很稚嫩,还带着路上残余的红眼眶,由整个燕城的主人很亲昵地牵着,打量他此后也许要过一辈子的地方。

等候的仆人里,待了几十年的管家陈伯显然是说一不二的事务一把手,帮唐戎策管着政务、军务以外的家务事。如今见唐戎策带着唐珂赶在年前回来了,面容祥和地上前来。

“大帅。”

陈伯也对唐珂展露很温柔的笑容:“小少爷。年关做活的师傅都过年去了,落地窗没这么快能装上,屋子却是按着少爷习惯的布置了,您到时候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再和我说。”

“谢谢陈伯。”

唐珂对身边人总是很温柔很好的。

陈伯笑着应了声:“您俩快进家里,外头天冷。晚饭厨房早就做好了,有什么话不妨进屋里头再说。”

陈伯是老大帅时候就在的老人了,唐戎策这才恍然,身边人恐怕都比他早先见过唐珂、怜爱过这个斑斓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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