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黑暗与混沌之中,楚逐羲眼前飘过一抹白色的衣袂,那片衣料轻轻地摆动着,又渐渐的垂下堆叠在泥土上。
楚逐羲双目微微阖起,视线昏暗而模糊,鼻间充斥着自湿润泥土散发出的腐臭,鼻腔内则是浓郁的血锈味。
是,师尊吗?师尊他回来了吗?
他脑内一团模糊,如生了锈般无法转动分毫,反应了许久才迟钝的想着。
楚逐羲想要仰头去看,却如何也无法抬起头来——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无法驱使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了。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伸来,钳制住楚逐羲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来。颈脖被迫向后弯曲,肩颈与颈椎皆发出了关节拉开时的咔咔声,他的半边肩膀也被迫从地面抬起了些。
眼睛睁不开,呼吸也很困难。
楚逐羲拼命想睁开眼,却仍是保持着半阖的状态,上下眼睑的两排长睫微微合拢交叉,只留下一小缝黯淡又模糊不清的视野。
那是一个瘦而高挑的男子,身着雪白的衣裳,肩披御寒的披风。
他听见自己的颈脖处发出喀喇脆响,骨头错位的疼痛瞬间袭来,对方松开他下颌的同时还大力的推了他一把。
楚逐羲恢复了趴伏的姿势,先前跳得愈来愈慢的心脏忽然疯狂的跳动起来,一鼓一鼓的冲撞着肋骨,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又顺着骨头传入耳膜。
腰侧忽然传来剧痛,疼痛由点及面的波及了全身,楚逐羲被人狠狠地踹得翻过了身去,沉重的眼皮在这一瞬间猛然张开了,他瞳孔缩紧了几分,又是一团温热的湿润争先恐后的从口中涌出来。
那只手又伸过来了,随意的一推楚逐羲的头,将他的脑袋推得扭向另一侧去。
对方的动作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楚逐羲既再无力动弹,也看不见东西了。
大大小小的黑点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冒出,它们挤作一团汇聚到楚逐羲眼前,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视野,剥夺了他的视觉。
钻心的疼痛自肚脐下三寸的位置开始,接着便是忽而持续不断的刺痛感,似乎有什么与他血肉相连的东西被粗暴的抠挖了出去。
疼痛使得楚逐羲的身体止不住的抽搐,双眼都翻白了过去。
丹田处的疼痛还未止住,右手手腕再次传来同样锥心般的剧痛,又听见了嘣的一声轻响。
砰砰——砰。
最后一声心跳重重击在楚逐羲的耳膜上,这一瞬间他彻底的失去意识,眼前亦如熄了灯般回归黑暗,魂灵翻滚着坠入无尽的深渊。
周遭景象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光芒掠过身侧,楚逐羲的身体在向更深处前行。
穿越了黑夜后,楚逐羲好像踏上了一片平地,一豆幽蓝色的光忽然亮起,他不由自主的便跟随着那抹飘荡的光芒一路向前。
楚逐羲听见了花草摇摆的窸窣声,听见了溪水流动的潺潺声,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无比轻巧,连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愈发轻盈起来。
砰——砰——
从天外传来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劈碎了眼前千奇百怪的一切,换上了黑色的幕布。
楚逐羲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坠落感,之后身体便重新恢复了重量,好像有什么东西归位了一样。
黑暗持续了很久,长久的寂静过后楚逐羲开始无休止的穿梭于梦境之中。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被捆在凤凰神像底下的冬夜。
楚逐羲从来都不是被娇惯着长大的,他很早便跟随着容澜一起修行了。从踏入灵修门槛的那天起,除了每日必要的操练,楚逐羲还接替下府邸内大多数活计,例如洒扫清洁、挑水劈柴这类简单的事务。
再后来楚逐羲长大了些,便自告奋勇的替容澜跑腿去主峰领月俸了。他的年龄也达到了标准,还要来来往往的奔走于不同的地点听课。
楚逐羲的身体素质自然而然的便优于其他同龄弟子了,这些年下来也从未有过病痛。
就算如此,也抵不住在雪里埋半天的。
病来如山倒,楚逐羲病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退了烧,接踵而来的就是漫长的恢复期,期间感冒与咳嗽也一直没有停过。
自那以后,容澜便不再让楚逐羲同其他弟子一起听其他师尊的大课了——以防那些个弟子再打击报复。
“讨厌一个人从来不需要有什么正当理由,讨厌你的如何看你都不会顺眼,又何必与他们计较?”容澜坐在床边揉了揉楚逐羲的发顶,“若是非要找理由——逐羲当他们是嫉妒你天赋高便好。”
“那师尊会讨厌我吗?”楚逐羲望着容澜的眼,“都怪我,让其他人也不喜欢你了。”
容澜先是一愣,随后用力拍了一把楚逐羲的头,怪道:“莫要说胡话,也莫要胡思乱想,他们对我喜欢与否,那都是我的事情,与你又有甚么关系?”
楚逐羲倒是很委屈的前倾了身子搂住了容澜的腰,将头埋进他胸前层层叠叠的衣裳里:“那……师尊可千万
', ' ')('不要讨厌我啊,不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要讨厌我。”
“怎么会讨厌你。”容澜顺势搂住楚逐羲,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心,“师尊是不会讨厌逐羲的。”
“你的到来,于我来说,可是难得的一件幸事。”他郑重的说道。
床头柜上的烛台前一秒还在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却又在下一刻火焰高高窜起点燃了一切,灰絮纷飞开来显露出墨蓝的天与乌黑的云。
方才眉目间还凝着温柔的容澜被冷静无情的容澜取代,他掌心握着一枚诛仙钉狠狠地刺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楚逐羲又躺回了四处飘着鬼火的恶鬼岭,他扯住容澜的衣袖,又被一根根掰开了手指,他又被抛下了。
有个白衣人施施然的走来,粗暴的挖了他的金丹,挑断了他手脚的筋。
梦境变幻莫测,楚逐羲梦见了许许多多小时候的事情,也梦到了许许多多莫须有的事情。
梦里的师尊时而温柔可亲,时而尖酸刻薄。每一次的师尊都有着微妙的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都选择了抛弃他。
梦太长太长了,楚逐羲在千万个梦境的漩涡之中沉沉浮浮,无数细小的片段不断重现又重复。渐渐的他在梦中迷失了方向,再也寻不着来时的道路,再也分不清楚虚与实。
容澜长身玉立、纤尘不染,一头乌黑的发被高高束进金玉发扣中,他裹着厚重的白色披风,布料上刺着华贵的纹样。容澜的眼神冷淡而无情,唇角却带笑,他面上没有血色,唇却如同抹了丹砂般艳红,像极了话本中所写的玉面罗刹。
楚逐羲仰起头来望着他,惊喜道:“师尊!你,你回来了——”
师尊折身返回了,师尊果真未骗他。
而容澜却是冷漠的睨着他,蹲下身来掐住他的下颌,仔细打量了一番。
楚逐羲不解其意,他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容澜不知何时竟举起了一枚尖锐的锥状物——诛仙钉。
那枚钉子狠狠捅入他的小腹,又听滋啦一声布帛碎裂的声响,银钉在血肉中搅和几下,带出一股又一股血。楚逐羲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丹田被剖开,金光闪闪的金丹被生生抠出,在容澜指尖熠熠生辉。
接下来依次是手与脚,诛仙钉刺入略显苍白的皮肤,轻轻一搅一勾一挑,便将筋脉割断。
血流了很多很多,喷了楚逐羲满身,而容澜身上却仍是一尘不染。
“你是不是讨厌我?”楚逐羲扯着嗓子问。
容澜直挺挺的站着,仍然是一言不发。
天上忽然落下了巨大的雪块,一点点将楚逐羲埋入地底,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冰冷起来。
信任,向来都是奢贵的不可再生消耗品。
就在这一刻,漆黑的穹顶忽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光投了进来,撕裂了梦境,那个冷漠的容澜也随之消失不见。
耳边不再是呜呜的风声,一阵短暂的嗡鸣声过后,楚逐羲缓缓撑开了眼皮,却又无法彻底睁开来,只迷迷糊糊的看见了一片洁净的天花板。
他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人,耳边没有声音。
纵使屋内光线算得上是昏暗舒适的,楚逐羲却仍是难以适应,眼中瞬间便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又隐约的嗅到了一丝中药材的气味。
恍惚间又看到些光怪陆离的影子映在墙面与天花板上,伸出锐利的五爪便要重重压下来,迫得他几乎窒息。
楚逐羲只清醒了片刻,之后便再次坠入深沉的梦海之中。
在这片刻的恢复意识中,楚逐羲只能感觉到难以忍受的不安与恐惧,以及身体上的疼痛。
这般情况持续了约莫一年,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沦在梦境里,偶尔会清醒片刻,但很快又会沉睡过去。
相同的是——身边都没任何人,但楚逐羲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
他残破的身体在缓缓地恢复。
直到有一日,楚逐羲终于挣脱了梦魇的束缚,彻底清醒过来时,才算是远离了鬼门关。
楚逐羲醒来的那一天,床边竟难得的坐了人。
两个人,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还有一个生着兽耳与兽尾的男子,面上皆带着惊喜。
楚逐羲认得女人,是许久前找过他、劝他回魔界的晏长生。
“你这倒霉孩子——”男子一抹并不存在眼泪的眼角,“先前长生叫你回家继承你爹的皇位你非不去,这下可好,被那帮道貌岸然的东西残害成了这副模样,你若是没了性命……我如何向你那九泉之下的亲爹交代?”
这便是楚逐羲的干爹啻毓了——前任魔尊楚恨山与妖尊啻毓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
楚逐羲又从晏长生口中得知了自己现在身处幽冥涧,以及那日在恶鬼岭上的情况。
当日,楚逐羲四仰八叉如同一具尸体般被抛在湿润粘腻的泥土上,浑身血流如注,还有几撮鬼火如饥似渴的贴上了他的身体,正准备吸取新鲜的魂魄饱餐一顿。
而晏长生恰好从幽冥涧中出来,正准备收集些岭上
', ' ')('难得的药材,却不想恰巧碰见了半死不活的楚逐羲。
那时的楚逐羲仅剩下一口吊命的气,他的丹田与手脚筋脉皆被毁了个遍,有十二处大穴位受损,却唯独内脏完好无损,甚至算得上是十分健康。
重伤到这种程度,内脏却毫发无损,实在不是什么正常现象。晏长生心觉奇怪,却如何都查不出具体原因来,她又想起魔族一般都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便只当是楚逐羲福大命大。
“其他人?没有其他人。”晏长生摆了摆头,“哪儿除了你,谁也没有。”
楚逐羲闻言沉默了,他想着想着便觉得困倦不堪。
晏长生只道这是正常现象——按照脉象来看,楚逐羲虽已清醒过来,但到底伤了根本,需要大量睡眠进行自我修复。
楚逐羲不想入眠,梦中有太多不想见的东西,可他也拗不过正常的生理需求,又一头扎入虚实来往之中。
自此,他在幽冥涧中住下了,从调养身体到康复训练再到改道修魔,用了约莫三年的时间。
金丹被挖,于天生魔族的楚逐羲来说其实算是好事。没有了灵力的阻挠,本源魔气的流转便顺畅起来,也日益深厚了。曾承载过灵力的筋脉经过魔气的修复与贯通,变得更加坚韧。
修为高速增进的同时,楚逐羲的脾性也愈发的阴晴不定起来,不论何时身周都环绕着低气压。
啻毓掐指一算,说是时机成熟,便与晏长生一起将楚逐羲送到了魔界继承楚恨山的皇位。
众人自是不服天降的魔尊,却又被楚逐羲揍服了。
楚逐羲抚着尊位,阴冷的目光掠过阶下众魔,他忽地嗤笑一下——
师尊,我离你更近一步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