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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绾已经睡着了,躺在沙发上均匀地呼吸着。微弱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浮动着一层浅浅的珠粉。墙上映着她的影子,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变形,偌大的黑影流淌在墙上不断变幻。
纪浔走过去开了窗,立在窗前,雨丝飘进来落在他的衣服上。
沈斯缪感觉口里发苦品不出其他的味道,一个小时前纪浔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了一遍小春、院长,以及关绾。
他像是一个梦中人一般,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他的梦里,成了吞梦兽,也将那酸甜苦辣一并尝了一遍。
听完后他感觉耳朵里面嗡鸣一片,久久不能回神。他像是沉入水底的鱼,屠夫捞过他,刀背敲击他的头部,叫他晕头转向,刀锋刮鳞露出鲜红的血肉,砭骨锥肤般叫他难以忍受。
沈斯缪注视着窗边的纪浔,他弯着腰撑着窗沿,背脊骨一寸寸地凸起。他融在雨里,也像风一样冷冽,如同窗外白茫茫的雨雾,他需要别人去切切地去读,如同抚摸起伏壮阔的山脊,水面下流动的暗涌。
风吹了进来,纪浔恰好转过了脸。
他们两个对视着,沈斯缪望着他的眼睛,感觉像看一洼碧色的春水,只需望上一眼就不断下沉,他被吸了进去,卷入了无尽的漩涡。
风穿过了他们,如同蝶扇动了一下鳞翅,那些往事也如风一般,重新他在脑中一帧帧地回放。
福利院里不分四季,不分年月,时间好像不会变化。他们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的做着重复的事情,起床、洗漱、读书、分担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们望着天空,望着那扇高高的铁门,望着绿色的樟树,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时间不变,人却在不断变化,有人会从这里离开,带着怅然若失的心情依依不舍的道别,又或者喜笑颜开的去拥抱新的生活。有人会从外面进来,开始成为这里新的一员。
这两件事也成了他们枯燥生活中唯一的趣事了,他们总是趴在栏杆上,目送着被带走的小孩,同时也期待自己能出去望一望外面的天空。
小春也会和他们一样趴在栏杆上,瘦如枯枝一般的手抓着铁门,眼睛看天上的飞鸟,飘落的树叶,以及一个个送进来的小孩。
小春每次都会叫他:“你不想去看吗,怎么一点也不好奇。”
纪浔摇了摇头,坐在了屋檐下的台阶上,摊开了书开始看。
他目送着小春一蹦一跳的跑到人群后面,和那群小朋友一起趴在了栏杆上。她对任何新鲜的事物都保持好奇,对路边的花草也会心生怜悯。她在这里长大,把这里的人当成了家人,把院长当成了妈妈。
她在人群的最边上,总是那么的不显眼,也那么的没有存在感。即使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也依旧不会有人特意想起她,小朋友的谈资里也永远没有她。
她胆子太小,只敢在小朋友刚进来的时候前去搭讪,告诉他们怎么用水,房间在哪,什么时候吃饭。待其他的小朋友围上去时,她又会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
她融不进去别人的热闹,自然也不会有人特意在意她。
第一次见到关绾,是一个难得热闹的下午。
水房的锅炉坏了,滚烫的热水淌了一地,白茫茫的蒸汽开闸泄水般地从玻璃窗户里涌出来,从远处看整个水房都蒙在冲天的雾气里,里面穿梭的人也变得模模糊糊,只能看见匆忙的影子。
有几个大人和小孩被烫伤了,大家忙着应付着伤员和一地的水。院长把一个孩子抱在怀里,手指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地哄:“没事了,没事了,不哭了,涂药就好了。”
女孩的腿背高高肿起如同水萝卜一样,医生蹲在她脚边为她涂药,院长捂着了她的眼睛。那滚烫的眼泪顺着她指缝漏出来,她哽咽着抽泣,哭得话也说不利索:“痛,妈妈……院长……”
纪院长拍着她的背,不忍去看她红肿的脚趾。她扭过头看着满地的热水和破了的锅炉,叹了一口气。
关绾就在这个混乱的时候到了福利院,院长分身乏术,叫一个工作人员去接待。
小春拉着纪浔走到前院,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关绾。
那个下午天气阴冷,天空像是蒙一层灰色的雾。关绾牵着护工叔叔的手站在高高铁门前。她的红色小洋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鼻尖冻得通红,却不畏冷一样背挺得很直,嘴巴紧紧地抿着。
她无畏地看着着前面,眼神像小豹一样无畏又清透。
小春的眼睛对上她,和她对视了短短一秒,慌乱地错开了眼睛,抓着纪浔的手躲到了他身后。
护工带着她往里面走,路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她扭过了头,一直看着外面那扇铁门,看那短短不远处的另一隅天地。
小春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拐过了走廊,还在久久地看着。
她的确是很不一样,她带来的包裹里有很多好看的裙子,有好看的洋娃娃,还有一些昂贵的零食。她不愿意和小朋友打交道,小朋友也不会去搭理她。
纪浔安静地吃着饭,小春摇晃着他的手臂:“她
', ' ')('一个人吃饭,我们去不去陪她。”
纪浔把她的手推了下来:“不去。”
“哦。”小春小声的应了一声,眼神时不时地向她瞟。
“想去就大胆过去。”纪浔说。
小春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有过去,低头开始默默地吃饭。
这种孤立是肉眼可见的,比如发东西的时候永远都不会有人叫她。
所有人都拿着苹果和橙子,只有她远远地站在后面,眼睛胀得通红,偏偏不会上前问。
小春走过去把手里的苹果递给她,带着笑:“给你。”
关绾看着她,别扭地说了一声“谢谢。”也没有去接她手里的苹果。
下午的时候,纪浔和小春坐在台阶上,一起撑着手望着外面。
“我觉得关绾一个人很可怜。”小春望着前面默默地说。
她的善心总是用到每一处,和院长一般的怜悯,连看母羊分娩都会不忍。
“是她自己不想融入这里。”纪浔说。
“我很喜欢她,她不像我一样胆小,她很特别。”
纪浔没有说话了。
事情发生的突如起来,宿舍里面争吵一片,关绾抱着头坐在床上尖声大叫。纪浔拉着小春不让她上前,小春挣脱开了他的手,上去抱住了关绾。
她急得眼睛都泛红了,和她一样哭成一团:“你别叫了,嗓子要坏了,别哭啊,你不要哭。”
院长赶过来的时候其他小朋友已经散开了,院长把情绪失控的关绾抱在了怀里,抱着她走在了窗边,她的小腿在空中晃荡着,缩着肩膀不断地抽泣,发出意味不明地叫声。
“我的娃娃,娃娃。”她口齿不清地说。
纪浔看见了那个娃娃掉在了床下,头和脚已经分离了,他走去把那个娃娃捡了起来放在了床上。
院长问是谁弄坏的,没有人回答,所有的人头都低着。
她从院长身上跳下来了,走过去抱住了那个娃娃,情绪失控的尖叫,所有人都忍不住捂着了耳朵。
“为什么要弄坏我的娃娃……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你们偷吃我的巧克力,偷穿我的裙子,我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弄坏我的娃娃。”她说的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只有在旁边的小春和纪浔听了清楚了。
小春一边听着,一边跟着她一起哭。
院长把关绾抱走了,抱到了休息室里,小春和纪浔跟着过来了。院长走了,叫他们安慰关绾。
他们三个人躺在休息室里的小床上,只听到了关绾断断续续地抽泣。
关绾感觉自己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熊熊大火,所有一切都烧成了灰烬,那个漂亮的大房子,她的爸爸,她的妈妈,她的爷爷奶奶。
只有她还没有变成灰烬,以及那些漂亮的裙子,和剩下的唯一一个娃娃。
她没有了爸爸妈妈,也不能随便乱发脾气了,她不再是公主,也不会拥有家。
她的巧克力被偷光了,娃娃也被弄坏了。
她睁开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外面的铁门,她清楚的知道,她会留在这里,在这里长大,然后慢慢的忘记她父母的模样。
后来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关绾把她的裙子收了起来,再也没有穿过,那个破碎的娃娃也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直到一天那个娃娃重新出现在她的床上,手脚都被固定好了,虽然滑稽却不再破碎。
关绾找到了小春,朝她说谢谢。小春指了指身后的纪浔:“是他帮你弄好的。”
纪浔没有出声,只是走到台阶旁坐了下来。
小春拉着关绾一起坐在了他的旁边。
他们三个人坐在台阶上手撑着脸,一起望着外面铁门外面。
“海是不是很大啊。”小春这样问。
“很大,望不到尽头。”关绾这样说。
小春看着外面说:“真好,我还没有见过海呢?”
旁边的纪浔开口到:“我也没有见过。”
“以后一起去。”
“好。”
春去秋来,他们三个人望着外面的天空,过着重复的生活,在这里又度过了一年。
福利院的小朋友走了又来,每一个新面孔都会变成旧面孔,旧面孔离去了,又脑海里变成了模糊不清的面孔。
福利院的员工在渐渐变少,进来的小朋友却没有断过,日益增长的开销几乎让院长愁白了头发,她总是忙着各处奔波,希望能得到更大的拨款,以及社会赞助。
纪浔每天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阅读室,他在台阶下看书,在休息室里看书,如果有新捐赠过来的图书,他总是第一时间看完了。
书里的世界总是精彩又斑斓的,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白雾茫茫的草原,黄沙满天的戈壁。
偶然间他在一本书里看见了小春所说的的无脚鸟,他的视线停留在上面,久久不能移开。
一只白色的无脚鸟,飞在了广阔的海面上。
真的有
', ' ')('一种鸟没有脚,他们一生都不会降落,只能不停的飞呀飞。
他想起小春说过的话,我们都像鸟儿一样,一生只能不停的飞翔,没有落脚点,也没有归处。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总是小春在说话,关绾在一旁搭腔,纪浔则是默默地听着,偶尔抿嘴笑。
关绾不再穿颜色鲜艳的裙子,她总是和小春一样穿白色的连衣裙,她变得安静,变得合群,收起了张牙舞爪的性格。
她总是和小春一起玩猜猜我们谁才是真正的小春。她们越来越像,相互模仿着对方,玩着重复的游戏,用这小小的快乐来弥补贫瘠的童年。
小春这个人却不如她的名字一样,春代表着春意盎然,代表着生机勃勃。当初院长为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她能如同春天一样生机勃勃。
她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当初也是因为肾脏问题,才遭抛弃的。
她越来越瘦,身体越来越差。她早已经六岁了,却瘦小的像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儿童。
肾功能的衰竭,随之而来的就是昂贵的医疗费用。
她需要服用大量的药物,一把一把的药从她细小的喉管里咽下。
关绾看着她憋红的脸,眼睛泛起了一层泪,她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用手抚摸着她单薄入纸的后背:“难受吗,不要咽得那么急,院长说这个药是从国外进口的,你好了之后,我们去后院看看刚出生的小狗,可惹人喜欢了。”
小春咯咯的笑,小巧的鼻子皱起,开心地说:“好,到时候我想抱抱小狗。”
“嗯。”关绾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春见一旁的纪浔没有说话,眼睛看着桌子上的药,她低下了头:“你和我们一起看小狗吗?你怎么在难过,你一难过我就难过,院长都说了这是最好的药。”
纪浔的手指抠着手心,他紧抿着嘴巴,过了好一会才说:“这是最好的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小春趴在了窗子上,望着外面说:“嗯,我知道院长和你们都不会骗我的。”她笑了笑:“到时间,我们一起给小狗做一个窝。”
这样吃药的日子持续了不到半年,小春就再也支持不住了,她仿佛被人抽干了水分一样,生命迅速的从体内抽离,她失去了养分,如同一个器皿一样,躺在病床上靠药物维持生命。
白天上完课后,院长会带着纪浔和关绾到医院来看她。
关绾会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跟她说最新的内容,也会和她分享一些有趣的事情。
她满眼都透着羡慕,笑起来说:“我好了之后,就可以和你一起念书了,你不要嫌我笨。”
关绾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怎么会,我也很笨的,比你还要笨,但是纪浔他很聪明的,他总是拿第一,他一定会教你的。”
“真厉害。”她这样赞叹道,眼睛却不敢看纪浔,也不说要他教了,她垂着头看自己青紫的手背。
出去之后,关绾有些生气地瞪他:“为什么不和她说话,她明明想和你说话的。”
纪浔盯头顶白花花的灯,感觉眼睛胀得慌,心就像被湿抹布裹住了一样,透不上来气。他走过看着没有说话的院长,拉着她的衣角:“小春一定会好的对吧。”
院长叹了一口气,摸着他的脑袋:“希望如此。”
纪浔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走之前他们又进去看了看小春,她靠在床上笑着说:“你们快回去吧,不要为我担心。”她转身缩进了被子里面,留着一个单薄的背影面对着他们:“我好困啊,想睡觉”
雪白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好似没有分量一样,她蜷缩在被子里面,小小的一个,肩膀在微微的颤抖着。她莫名其妙地哭了,眼泪晕在被单上,也不敢发出声音让他们听见。
她感受到了床动了一下,好像有人在床上坐了下来。院长摸着她的背说:“怎么哭了。”
小春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她说:“我知道的,院长在骗我,绾绾和纪浔都在骗我,我不会好的。”她哭得脸上的雀斑都皱了起来了:“可是我还没有抱过小狗,也没有去看过海,我在这里好害怕,我每天都在想你们,想福利院的小朋友。”
纪浔和关绾的眼眶都泛红了,院长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她干燥又枯瘦的手掌摸着小春的脸:“院长怎么会骗你,你会好起来的。”
小春小小的手指勾住了院长的大手,眼泪也顺着流了下来:“院长,我害怕,医生说死这个字的时候我好害怕,我不想见不到你们,不想一个人去黑的地方。”
院长双手包住了她的手,泪水砸在了被单上。她还在这么小,她连死这个字都不敢说,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她确实做不到看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就这么走了,她只能哄骗着她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晚上回去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的了。她带着他们两个到了一家馄饨店,点了三碗馄饨。
馄饨上来了之后,她分了几个给纪浔,叮嘱道:“快吃吧。”
', ' ')('他们三个人坐在馄饨店,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馄饨,头顶黄色的打在了他们的背上,形成了淡淡的光晕。
结完账之后,院长牵着他们的手往福利院走。
“小春真的会好吗?”关绾说。
“会的。”院长说
“今天医生说,只有找到合适的肾源才有可以会好。”关绾小声地说
“是这样的,没错。”院长点了点头。
“可是医药费怎么办。”
太昂贵了,他没有说出口。
“我会想办法的。”院长这样说。
院长温暖的大手包裹住他们的小手,牵着他们走在街道上,微黄的路灯照在了他们的身上,车流和人群从他们身旁穿过。
医院那边说肾源找到了,可是巨额的手术费用几乎愁白了院长的头发,她寻找不少帮助,得到了善款屈指可数。
小春的手术迫在眉睫,在手术前的几天,院长摸着他们的头说:“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
小春推进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对着他们笑:“我很快就出来了,不要担心。”
手术的那天,外面下起了大雨,外面腾起了白茫茫的雨雾,玻璃也变成了白色的,路灯的光打在玻璃里上,变成了一团白色的光晕。
望外面看,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影子,以及那好像泛着白光一样的雨雾。
后来才想起,那天下雨实在是不好的预兆,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般。
他们在这急切的雨声里,等到了小春出来,手术之后,她麻醉还没有醒,闭着眼睛,身上盖着一层薄布。
她被推到了观察室里,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假如不能良好适应这个肾,她依旧会死亡。
世界上的奇迹就是那么的少,他们没有成为幸运儿,也没有等来一切如旧。
旧机子上了新发条,原来也不一定能变成新的,有可能是彻底的废了。
小春走的那天,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从昏迷中苏醒了一会。她的眼睛已经凹下去了,脸上没有一点肉,鼻子上的氧气罩里也升起了白色的雾。
纪浔和关绾凑到了她的面前,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声音细的听不见,她说:“你们要帮我多抱一下那个小狗,我还从来没有摸过。”
关绾的眼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的手背上也全是针眼青紫一片。
纪浔握住了她瘦小的手,听到了她小声说:“我会变天上的云,路边的树,我会一直陪着你们。”她眼神涣散地看着纪浔:“哥哥,以后带我去看看海吧。”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也是最后一次。
我从来没有见过海,可是我见不到了,你帮我去看看吧,我也想变成鸟儿那样自由自在。
小春死了,她躺在床上不过羽毛那样轻,没有一点重量。一如她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她那样轻的来,又那样轻的走。她的重量只压在他们三人心上,那么不起眼的小春,从来没有人在意的小春,又有谁会记得呢?
回去的路上,院长带着他们坐上了大巴,原本阴雨连绵的天气突然放晴,天空好像被洗过了一样。
沿途他们经过了一个湖泊,天上的飞鸟盘旋在上面,连绵的芦苇荡随着风摆动,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翻滚的白浪一般。
纪浔望着窗外的景物快速地倒退,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
外面树是绿的,风是冷的,车外的发动机在疯狂旋转,明明没有到凌凌寒冬,他却看见了万物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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