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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远山攥着袖子,等鼓噪的心跳平缓,才走进屋里坐下。
他自小潇洒不羁爱热闹,这帮子人里得有七八成都跟他玩得不错,纷纷热切地跟他打招呼。
“顾少,顾少来了,晚到了可得罚酒三杯!”
屋里本就热闹,顾远山进来后,掀起了更喧哗的浪潮,他生性爱玩儿,又记仇,逮着刚才起哄的领头人往死里灌,没一会儿就灌趴一个,惹得众人连声哀嚎
酒酣耳热之际,大伙儿聊天的话题越来越广,连宫中新进的妃子也敢拿出来聊,若非是在江南,只怕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们脑袋都得掉两回了。
还有人要讲黄段子,喝大了讲不清楚,就一遍遍重讲,惹得满堂哄笑。
顾远山本来也在跟着笑,无意中抬头,只见林星辞垂眸抿唇,十足冷淡,似乎全然没在意他们在说什么,耳根却泛出淡淡的粉红,透露出些许破绽。
顾远山呼吸一紧,不笑了,掩饰什么般低头喝酒。
他忽然很没由来地想,林星辞以前就是这幅小古板的样子吗?还是说,从某个契机开始才变成这样的呢?
旁边有人问:“怎么不说话了?”
顾远山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没什么。”
“诶,对了,塞北好玩儿吗?下回让我爹也带我去瞧瞧。”
顾远山横他一眼:“就你还去,不怕塞北狼吃了你?”
那少年哪肯服气,挺着胸脯,摆出足足十八条理由据理力争,表明自己是个实打实的男子汉,逗得众人哧哧直笑。
有人笑呵呵地开了口:“秦五你跟他置什么气,他也就这么点拳脚功夫,现在看着潇洒,哪有你日后加官进爵来得威风?”
“......哈哈,不至于,”秦五笑得有点僵,“说这个干嘛?”
“实话嘛!”
众人的欢笑如浪潮落下,整个厅堂忽然安静下来。
说话的是顾远山的远亲顾洪,虽然说是表兄弟,其实血缘关系淡得近乎于无,连相貌都完全不同。
顾远山个高腿长,五官深邃,一身腱子肉,颇有其父的风范。顾洪却是圆头肥耳,一双小眼睛滴溜溜打转,总闪着狡诈的精光。
两个人不能说一模一样,基本上毫不相关。
陈家公子揶揄:“不会吧顾洪,你还记着孙姑娘那事儿呢?”
“你胡说什么,”顾洪涨红了脸,高声反驳,“谁还记得那点小事?”
他嘴上不肯承认,但这点恩怨大伙儿都是心知肚明。
顾洪十七岁,到了该成婚的年龄,总眼馋孙家的女儿,人家姑娘不止瞧不上他,还在去年顾远山出发去塞北之前,给老太君发了求亲的帖子。
后来孙姑娘另觅良婿,此事告终,顾洪却成了众人的笑柄,对顾远山难说没有记恨。
顾远山懒得跟他计较,倚在桌边倒酒,连眼皮子都没翻一下。
顾洪也自知惹不起这个莽夫,不想挨揍,小眼睛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落在林星辞身上。
他举起酒杯遥遥一摆,笑道:“我问林家主个问题,你可别怪我失礼啊。”
顾远山坐直了,下意识看向上首。
“怎么林家主也不读书不科考的?”顾洪满脸做作的惋惜,叹道,“大好年华眨眼便逝,多可惜啊。”
顾远山眉头一皱,未及开口,就听得陈家公子陈松率先出了声:“顾洪,你别哪壶不提开哪壶。”
顾远山一愣,下意识瞥了眼对面,陈松满脸怒容,摆明了要维护林星辞,登时有些不得劲。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林星辞淡淡道:“林某才疏学浅。”
顾洪一面说着惋惜林星辞的屁话,一面不怎么拐弯抹角地自夸,说他如何如何考取功名,再过几年就要光耀门楣,一张白胖的脸上泛出红光,得意洋洋扫视众人。
“是么,”林星辞不紧不慢地抿了口酒,“真是厉害,林某佩服。”
林星辞年岁不大,却沉稳利落,在座的少年们潜意识里总将他当成半个长辈,顾洪得了这么一句,本就喜不自胜,抬头见他面若敷粉,眉眼标致,更是莫名心动。
他只当林星辞是敬畏他,一时间异常膨胀,张口就要下结论,当初孙姑娘拒绝他是天大的损失。
却听得林星辞嗓音疏淡:“既然如此,林某每年放出去的账大概也能收回来了,表少爷看,林某什么时候上门的好?”
顾洪出气不成,反被噎住,一下涨紫了脸。
顾远山悬着的一口气落了下来,噗嗤一声,嘲笑出声。
众人也听明白了,顾洪家里头入不敷出,还敢跟债主这么大放厥词,登时既好笑又鄙夷。
“还有这等事?”陈松幸灾乐祸,觑他一眼,“都是青天大老爷了,怎么还欠钱不还呐?”
四周鄙夷嘲讽的目光向他聚拢,顾洪禁不住后退半步,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般不自在。
慌张下,他砰的摔下酒杯:“俗
', ' ')('不可耐,俗不可耐!果然是钻进钱眼里没见识的东西,前途,功名,那是几文钱说得清的吗?”
起初顾洪还有些底气不足,说着说着,自觉立住了阵脚,声音越发响亮,震得暖阁里嗡嗡作响,引得门口几个下人忐忑探头。
顾远山抬起头,绷直嘴角,黑眸射出警告的冷光。
顾洪怒火高燃,抬起下巴回给他一个恶毒的冷笑:“反倒是林家主,到现在还不成亲,莫非是想一辈子吃用顾家的?林家主不会是掌家太久,真把自己当顾家人了吧?”
林星辞没说话。
在旁人眼里,他就是一副无动于衷、懒得搭理的表情,顾远山却清晰看出,林星辞形状姣好的眼皮微颤一下,手指收紧,骨节泛白,嘴唇边缘也抿出紧绷痕迹。
他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在忍。
顾洪双手按着桌子身子前倾,咄咄逼人:“那是不是几年以后,就要把顾家都改姓林啊?”
“够了,”顾远山听不下去了,当即冷笑,“我家的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顾洪:“堂兄,我也是为你好嘛,林公子再好他也姓林,而我......”
“而你被拒了婚,就得了失心疯。”
顾洪一噎,怒目圆瞪,全身肥肉气得乱颤。
顾远山嗤笑:“谁跟你一家人,若非你家做生意路过江南,住了几年,我连你的名字都未必记得。”
“诸位兄弟都听好了,林星辞掌家是我爹的遗愿,要指摘他,除非谁能让我爹从坟里站起来!”
“在此之前,林星辞就是顾家的家主,谁骂他,就是骂顾家,骂我顾远山。”
他一拳砸碎实木桌,目光冷冷,逼视顾洪:“那我只好找他比划比划了。”
顾家家底殷实,所用木桌均是上好的实木,马车碾压都难以碎裂,顾远山却随手一掌就拍了个四分五裂,木屑飞溅,桌上碗碟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在场的少年还是读书人居多,都被这场面震慑住了,再代入一下自己的脑袋,顿时脊背发寒,就连顾洪嘴唇蠕动几下,也没敢再骂出声,生怕真的被揍。
当即有人赔笑着打圆场,把这话题揭了过去,场面一时间又热络起来。
顾远山抬起头,正撞上林星辞的眼眸。
两人都是一愣,同时别过头。
顾洪偷偷瞪了两人一眼,不敢造次,低声咒骂。
桌子碎了,顾远山借故离场,一时之间不知去哪里,从游廊信步走到假山旁,趴在栏杆上探头望出去,只见淙淙流水下青苔点点,枯叶顺流而下,游鱼金红。
他怔怔地发呆,暮色之下,薄雾如轻纱,笼在身旁有些发冷。
过一会儿,身边传来脚步声,顾远山侧过头,一双云纹银靴映入眼帘。
林星辞距他两臂远,在栏杆边上站定。
溪水静静流淌,微风送来鸟鸣虫唱,梧桐在屋檐筛下丝丝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
沉默一会儿,顾远山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一直留在顾家?”
虽然很多人觉得林星辞占了顾家的便宜,但顾远山总觉得,他不该是个囿于内宅的人。
林星辞没有回答,望着远处反问:“你呢?”
“我?”顾远山洒然一笑,“我乐意。”
他知道林星辞是什么意思。旁人看来,父亲的遗言无异于一道枷锁,将他捆在小小的顾园。他的人生尚未开始,就被宣告了结局——他一生只能是这样无所事事,纨绔到老。
但他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
他天性潇洒,不喜欢朝堂上的条条框框,父亲的遗言恰好符合他的心意。要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想当个官玩玩,也并无不可。
“我说了,是不是该你了?”
林星辞说:“责任。”
“......”顾远山等了一会儿,实在没憋住,“就没了?”
林星辞跟他对视,淡漠的面孔透出一丝无辜——说得不是够明白了,还要说什么?
顾远山:“........”
哭笑不得之下,顾远山也听出来了,林星辞也没有多想留在顾家,但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所以不得不留下。
一个正值黄金岁月的年轻人,被要求不得求取功名,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界里,就像被一刀杀死在了寒夜里,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
以前顾远山是不会想这些的,不知为何,现在却突然有些为林星辞不值。
光影移动,乌云翻滚涌动,遮蔽天日。风渐急,看这样子,像是要下雨了。
顾远山抬头看天,耳边一阵笑声由远及近。
“哈哈哈,不会吧,可林星辞是男的啊。”
“你瞧他那张脸,白嫩得能掐出水儿,”顾洪尖细的嗓音鹤立鸡群,直刺入顾远山耳中,“他就是男的,小爷也行。”
众人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
视野里,林星辞玉白的手指死死扣在栏杆
', ' ')('上,绷出发白的痕迹。
顾远山怒火中烧,转头看向声音来处,眼神冷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林星辞伸出手。
林星辞睫毛微颤,瑟缩了一下。
“别听,”顾远山轻柔抚摸他的脸颊,“去里面坐一下,待会儿我去找你。”
林星辞尚有些犹疑,顾远山往他后背轻锤一拳:“快去。”
顾洪还在不知死活地编排:“依我看他就是顾远山他爹塞给他的童养媳,难怪任劳任怨,合着在养小丈夫呐?”
“哈哈哈哈,你们说,顾远山小时候不会还被他喂过奶吧?”
恶意揶揄的哄笑再次响起。
在这样的诋毁中,他们站在了某个制高点,自上而下地点评两人,仿佛在嘲笑中找回了方才丢失的尊严和脸面。
正得意,余光里有黑影一闪,登时脸色大变,捅了同伴一肘。
假山投下阴影,夹缝间有人凭栏而立,缓缓抬起头。
昏暗中,一双黑眸闪出寒芒。
众人活像见了鬼,僵立原地,眼珠子瞪得几乎脱出眼眶。当顾远山走来,他们更像受到了推挤,连连后退。
“你、你.......”顾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颤巍巍道,“我们就是开个玩笑,没恶意的!”
顾远山转动头颅,活动肩膀,在顾洪面前站定,露出森白牙齿:“知道,你就是开开林星辞的玩笑,没想冒犯我,是吧?”
“对对对!”顾洪如蒙大赦,弓着身子附和,“林星辞算什么东西,送给小爷玩,我都懒得碰,自然不能跟您比!”
顾远山掏掏耳朵:“我刚才在暖阁怎么说来着?”
顾洪哽住,跟几个同伴面面相觑,还没思索出个结果,眼前一个拳头骤然变大,正中鼻梁,他来不及出声,就被揍趴在地上,鼻子酸溜溜、火辣辣,眼前金星四溅,耳朵嗡鸣。
顾洪颤巍巍一抹,脸上两管鼻血肆意横流,早染得衣襟鲜红,不由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他扭着身子,四肢并用地想跑,顾远山两步上前,踏住后背,直踩得他气血翻涌,几乎吐血。
“我说,谁骂林星辞,就是骂我,”顾远山蹲下,左手搭在膝头,笑嘻嘻地问他,“好好儿的你骂我,是不是找打?”
“我、我又没说错,不然好好的,怎么有外姓人来你家......嗷!!!”
顾远山提起他的脑袋往地上只一砸,地上登时绽开一泼鲜血,踩裂番茄那么轻松。
他嘴角还保持着微笑的弧度,手下却毫不手软,砰砰几下,砸得番茄稀烂如泥。
顾洪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住求饶:“我错了,嗷!我错了我错了,好祖宗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几个同伴在旁,有腿软的,有跌坐的,有失禁的,均是心惊胆颤。
又是砰的一声。
顾远山忽然意识到,他在的时候尚且如此,林星辞势单力薄,平日听过多少这样的话?这些人算什么东西,跟林星辞站在一起都不配,也敢这么侮辱人?
他心中翻滚着浓稠的恶意,有个声音轻轻地在耳边说,杀了他,恶心玩意儿,杀了更干净。
他就是这么做的。
最后一下,顾远山将昏迷的顾洪高高举起,肱二头肌鼓胀虬结,只需肉眼,就能看出其中必杀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
“顾远山!!!”
后方冷不丁传来熟悉的声音,清亮柔润,带着些许颤抖。
顾远山回过神,倏然回头。
林星辞大步跑来,表情罕见的焦急:“够了,放开他!”
顾远山愣愣的收回目光,落在染血的右手,恍然醒悟过来,将顾洪死狗般丢在地上。
“都滚吧。”
众人看他就像看活阎王,这会儿滚的滚爬的爬,一溜烟跑出去好远,才转回来,将顾洪也一并带走。
顾远山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被人扯住胳膊。
“你没事吧?”林星辞顾不上喘匀气,忙仰起脸确认顾远山的状态。
还没来得及看清,腰间便是一股大力,整个人撞上硬实的胸膛,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后颈。
“他们乱说的,不是这样的,我爹没有把你当......”顾远山埋在他颈间,瓮声说到一半,硬是转了个话头,“他们胡说的。”
体温交叠,林星辞嗅到男子皮肤的气味,像雨后青草地的气味,跟衣物的檀香混合在一起,清新好闻。
青年肩膀很宽,完完全全抱住了他,明明是个安慰的姿势,需要安慰的人却仿佛是顾远山自己。
天色彻底暗下去了,游廊外,远处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宛如温柔的浪潮,正慢慢向他们涌来。
他被抱得仰起头,眼里透出茫然,好一会儿,才迟疑地伸出手,从顾远山的脑袋抚摸到后颈,像抚慰一只受伤的野兽。
“我知道。”
', ' ')('顾远山双手更用力了,声音越发低沉:“是不是总有人说些不好听的话?”
林星辞被抱得喘不过气,眉头紧蹙,嘴张了张,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没关系,”顾远山声音越来越低,似呢喃又似呓语,“以后没人敢再欺负你。”
林星辞呆呆地站着,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没什么,我都忘了。”
他顿了顿,抚摸的手不似先前僵硬,嗓音哑哑的:“不过,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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