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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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舒作诚有三大弱点。

第一是最惧虫,尤其是死虫。没错,他一个整日接触毒物的白药师,亦是怕极了朝夕相处的蜈蚣蜘蛛这等老友。他虽是怕,但也是极度了解其习性样貌,虽是厌恶,但依旧还是映着头皮与之打交道,时常挑灯与其多眸相对。每每相见之时都做足了心理准备,如若有哪只小虫不经商量突来乍到在他的砚台里,竹席下,他怕是得逼着眼睛叫娘。

以至于他这第二个弱点嘛,怕是要比他怕虫一事更为神秘,舒作诚恐是这辈子都不会教第二个人知道。

这前两件事除却他自己知晓,旁人一概不知,包括韩昭,他发誓要将这个秘密咽进肚子里,带进棺材里。这一点,他做到了。

第三个弱点,便是女子。

从前他仗着自己那副不衰之相尽数风流,十四年前,凡是九州名城的烟花之地,无人不知其风流做派,无人不晓其浪子之名。不过那些平常做戏认识的绝色佳人是多了去了,唯独能绊倒他的女子世间不过有二,一个是匪央郡主姜予浅,再者就是面前这位,训真道姑,夜合。

贯清谷和训真道观向来交好,门当户对,当年谷主白清则有意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望其能与夜合成就一番良缘。

仅有天公作美不诚,仅凭天造地设也不成,只要舒作诚不娶,他二人便当不了璧人一对。舒作诚悔婚的同时也悔去了那女子的清誉,使其落人笑柄,舒作诚有愧与她却无以相抵,她自此成为他的心结,也成为他为数不多的弱点。

究其不娶的原因,怕是还得追溯到第二个弱点中去。

舒作诚不曾想到的是,这个被自己辜负的女子竟会为了他不顾世俗眼光,以一个未婚母亲的身份,承诺于白均一一个合理的名分。

想必这些年她真的如慈母一般细心待他。

无微不至,体贴入妙。

舒作诚见夜合满心欢喜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习以为常一般帮其摆正发冠,如同一位真正的母亲一般,她温柔道:“想着你今日能到,米糕已经备上了。”

她抬起头,这才瞧见七步之外的舒作诚,目光中的激动和愉快瞬间被浇灭,换上了一副担忧之色。

“阿然怎么也来了。”她面色忡忡,快步向其走来,道:“前些日子才听闻你失忆又遇刺的消息,师兄弟都为你担心坏了,你师父也是。不曾想那日一别竟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伤势如何?怎么也跟着到了平金?一路上马车颠簸定是累坏了,快进来。”

面对那人关怀备至和一系列的问题,舒作诚竟不知如何回复。

也不知如何称呼。

他只得毕恭毕敬对其行了一礼,便当谢过她这些年为他养育犬子之恩。

“这是我娘。”白均一知他失忆,介绍道:“你得叫她师姑。”

舒作诚乖乖听从,唤她:“师姑好。”

两只眼睛本是因内疚而不敢多看,在旁人眼中瞧去却尽是腼腆认生,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满心的愧疚和感激,内心五味陈杂。夜合对自己是怎般情意,心下早已清明万分。

面对这孩子乖巧的回应,夜合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娘,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夜合愣在原地,略显惋惜的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安慰给他看,感叹道:“竟是连性子都变了。”

舒作诚心虚,咽了口唾沫。

想必舒渝非从前不会如此乖巧。

她又道:“于我倒是没什么,只可惜同你师父的师徒情谊,你是再不记得半分。”

舒作诚跟随白均一一齐去拜见他传说中的师父。

训真崇尚简朴,此间客栈装潢一般,陈设简单却一尘不染,房间格局不大,苏宸一人执书立于窗前,无童子相侍,绝世独立,回眸一望,唯叹一声岁月静好。此情此景,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似是那人久候于此多年,只待相见这一面。

他身穿一袭鹤底云纹的训真黛白道袍,那把斩尘斩缘斩尽天下不平之事的破魂白月剑依旧安好地背在那人身后,如今的苏宸早是一副掌门道长的扮相,他两鬓宾白,面容枯瘦,髯须若神,曾经年少轻狂不再,却依旧秉承一种孤凛绝傲的威然正气。

舒作诚似是正在面对一位尊者,内心盘算着这人年纪,的确长了自己几岁。

白均一先行了礼,那人点过头,简单交谈几句过后白均一才提及舒渝非失忆一事,他对舒作诚道:“这是师父。”

舒作诚抬眼看着那人,心想着苏宸这小子如今可算是占尽便宜,他不情愿,但当下却不得不认栽,只好硬着头皮毕恭毕敬行上一礼。

舒渝非不曾吭声,白均一见他无礼,急忙瞪他一眼。

他这才磕磕巴巴尊那人一声:“师父。”

苏宸望向舒作诚的目光有些复杂。

舒作诚低下头,却时不时用余光试探,心道,好歹失忆又受伤的是自己的徒弟,即便舒渝非再不争气,即便苏宸这人再冷血无情,他这个做师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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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应该……

也应该稍微有这么一丝丝心疼吧?

也应该会通晓人情,适当宽慰几句吧?

可在苏宸的眼睛里,舒作诚看不到心疼,有几分遗憾,再夹杂着少许无奈,不见一分不满和严苛。

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为何要去开舒谷主的墓?”

这个问题可是劈头盖脸胜过千言万语的砸在舒作诚面前,他知他失忆便不费口舌安慰,知他被韩昭刺伤却将矛头直指事件根源。他似乎是知道答案,想必焕东映南那两个小朋友已经把这一路的事情都向他道明,他如今只是想从舒作诚口中听到最想听的话。

不愧是苏宸,直截了当。

可他盗剑一事却又不能说,于是舒作诚便只挑拣着好听的说,“《药间集》真迹在墓中,我是为了查明真相才这样做的。”

“你是如何得知书在墓中的?”

舒作诚见那人的嘴角似乎有些违和的在上扬,像极了在品鉴一出好戏。这个气氛,使他感受到苏宸的另一种意图。

“汤尹……汤叔叔告诉我的。”

“他会把这种机密之事透露给你一个小辈?”

“事关重大,自然不得不出此下策。”

苏宸眉梢一挑,眼神凛冽之中夹杂着一丝胁迫,“竟是这样,我以为你会对我实话实说。”

“这话什么意思。”舒作诚眉梢微蹙,略显谨慎。

“我以为你会说,你去开墓的原因,是为从其中取出一把剑。”

他话音一落,舒作诚如梦初醒,他在下一刻睁大眼睛,瞳孔紧锁,终是明白了那人的意图。

白均一的确知道那人从墓中带出一把剑给父亲,他慌张地看向舒作诚,又慌张的看向师父,他知道师父经常未卜先知,他料及此事不是不可理解的。但在这二人之间的对话的气氛之中竟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旁观者。

成了一个外人。

怎会如此?

“师……师父……”白均一不解苏宸为何会同舒渝非说这些。

熟料舒作诚此时却开口命令道:“你先出去,我要单独同你师父聊聊。”

“你……”

白均一愈加反驳,却见舒渝非的凭生出一股威严之气,此时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陌生,又让人忌惮。

更不可思议的是苏宸竟然站向舒渝非那边,对他道:“均一,你先出去。”

师命不可违,白均一只好黑着脸应了一声,默默退下。

远处传来舒渝非那该死的声音道:“把门关牢了,别听墙角!”

待他远去,舒作诚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寻了个椅子坐下,又大大方方给自己倒了盏热茶,“许闻远那小子还是同从前一般,爱吹牛,我还以为他出息了呢。”

苏宸嘴角一歪,装模作样的理了衣摆之后坐在他身边,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辨不出我。”舒作诚呷了一口茶,扬眉道。

苏宸抿嘴笑了,不语。

舒作诚歪头看去,道:“他还同我打了赌,说是你道行深他不得,看不出端倪。”

“我是他师兄,凡事都长他几分。”苏宸语气不紧不慢。

“巧了,那小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罢,去手指戳戳那人肩膀,坏笑道:“你方才也算是占尽便宜,那声师父听得爽不爽?”

“你既然都说了,那我收着便是。”他伸手扫了扫肩上那人方才碰过的地方,言语里稍显客气,话锋一转,小声嘀咕道:“不占白不占。”

“哈哈哈!”舒作诚被他这苏氏幽默抖得大笑两声,“想不到你小子这些年倒是变得通透许多。”

那人愣了一下,不曾接话。

舒作诚脸色一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他略有担心的探眼望去,半晌,那人却道:“很多年了。算上年岁,我如今竟是也比你都年长不少。”

是啊,十四年了。

舒作诚去世那年,他不过二十九岁。

“我很老吗?”舒作诚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对,他不想同那人一并追忆过去,打趣道:“我死时明明正当壮年。”

苏宸颔首,又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既然你道行比许闻远要高,认出我不过早晚的事,我有什么可好奇的,我的好奇都给了你师弟。你这儿早已经是老生常谈喽。”舒作诚长叹一口气,道:“其实被你认出来也好,整日里藏着掖着,可憋坏我了。来之前并未能想着你竟能看透我,也不知你竟能这么快挑明。”

还是用那把剑来提醒他。

当年他将毕生所学的毒理铸于居亦这把剑上的点子是苏宸提的,此事除却汤尹凡,苏宸,和自己三人以外再无人得知。方才苏宸有意点明此事,也是在暗示舒作诚,他不仅看出了舒渝非身上的破绽,还确定附身之人就是舒作诚本人。

苏宸道:“我不喜做戏。”

“直爽。”舒作诚伸手指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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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下,又道:“既然你和许闻远都能认出我来,那夜合她……”

“她更不善做戏。”那人道,“她倘若当真认出了你,绝不会那般从容的模样。”

毕竟舒作诚是她的心上人。

是她心头的一颗死结。

曾经是,现在也是。

十四年中,她付出过这么多,将白均一当做亲生骨肉一般看待,甘愿放弃名声和清誉,如果她知晓如今那人回来了,怎能按捺住积攒了这么久的情感,又如何装作无事之人一般相待与他。

“我欠她的太多了,我知道对不起她,也连累了她。”舒作诚低声道,“她却是我的恩人,让我的内疚永不能平歇。谢谢你们帮我抚养那孩子长大。他很懂事,也知礼,你们定是废了不少心思。”

“他有一个心怀天下的爹爹不要他,也就只能我们这些旁人费点劲儿拉扯提点一下了。”苏宸再度装模作样的碎碎念,本是嘲讽,可话锋一转又道:“好在他还算乖巧机灵,贯清谷和观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本座对他也同其他弟子一般,严苛要求,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好,道长说的对。”舒作诚这个做学生家长的只得恭敬点头应着。

“听你方才话中的意思……你不打算将你的身份告知师妹?”他敛袖取下一杯茶引尽,冷眼看他,一瞬之间,又变回那个铁面无情的苏宸。

他这话吓出了舒作诚一身冷汗。

这眼神又吓他打了一个哆嗦。

“我还没准备好。”舒作诚回道。

“很难吗?”那人逼问。

“你知道,我跟白均一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的清的。”

“均一知晓你同他的身份,他知道自己的出身。”

舒作诚摇摇头,“那不一样。他还是个孩子,不会把事情想得这么深,他只知道我同他有父子亲情……但他的身份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解释清楚。再者说,我不能给夜合幸福,她守着这个孩子一直未嫁,如果她知道我还活着却不能给她回应,那岂不更加残忍?”

苏宸抬眼看他,缓缓道:“你在介意均一的身份?”

“我不是介意他的身份……他是我同韩韫天的儿子,我知道。可我不能面对他。我不知该如何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面对他,我不知该怎样和韫天同时作为他的双亲去面对他。我不能面对我跟韫天的关系,不敢去直视,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同韫天之间,毕竟是违背了人伦礼法。”

每次想到这种事,他心中必然乱作一团,不知所措。

他自知这样对这孩子并不公平。

也知道自己这么思虑是怎样的不负责任。

“你的身份也不打算告诉韩韫天?”

“他不知,我暂也不愿他知道。自从在墓外被他刺伤以后,这具身体出现很多次无法被我支配的情况。我怕有一天我会再次离开,所以我回来这件事,除却你和许深两个一眼看出的人以外,不要让其他人知晓。等时机成熟,再另谋他算。”

苏宸直视着他的双眼,良久才道:“你此言有理,毕竟在众人眼中,舒作诚已是往昔故人,仅仅存留在回忆里。你能回来,已是万幸。”

还魂附身一事本就百年难遇,还魂之后险些二度死亡更是少之又少。不过既然舒作诚回了舒渝非的身体,也就是说明那个孩子已不在世上,究竟舒作诚在重伤之后还能够在这具身体之中停留多久,苏宸也不好妄下定论,所以对于舒作诚的猜想,他不做否定。

想到舒渝非,那孩子毕竟曾是他的徒弟,苏宸道:“虽我自知与阿然师徒缘分已尽,但每每想起,必有叹息。”

舒作诚本想再饮一口清茶,盏在嘴边,不知进退。

舒渝非死亡之事,唯有他,苏宸和许深知晓。

其他人只道他性情大变丧失记忆,却不知那人早已魂归蒿里,再不得相见。苏宸与那孩子师徒情分六年,不提其六年内关系如何,如今阴阳相隔,其必有悲恸惋惜之情。此种悲情,他如今却不得表现,不可暴露于外人。

舒作诚是他身边唯一一个倾听之人。

他将手抚上长袖遮掩之下的小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帮助舒渝非诞下这个孩子。那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一丝痕迹。

不如趁此机会,多多打听打听关于那孩子的其他事情。

于是他问道:“我听闻舒然他,性格乖张不服管教,任性妄为。”

“虽说是你的骨肉,但性子却与你大不相同。”苏宸眯起眼,似乎陷入回忆,“王府和东磬常年娇惯他,阿然养尊处优惯了,的确是长了一些少爷脾气,处处挑剔,轻世傲物。起初与同门师兄弟相处得并不顺利。”

舒作诚点点头,这的确如他所料。

不过面前这个人可是苏宸啊,它即便轻视傲物,还能抵得过苏宸的不可一世?舒渝非不是个省油的徒弟,苏宸更不会是一个省油的师父。

“怎么,唯独败在你身上了?”舒作诚动动眉毛,眸中带笑。

那人规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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矩矩的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在我面前很乖巧,也很聪明,在习武之事上颇有天赋。多年相处下来,他同其他弟子的关系缓和的不错。东磬还一心有待他能继承大业。”

舒作诚内心冷笑两声,心想舒渝非和白均一的关系,即便苏宸不说,舒作诚也能猜到。

“能被你苏道长称赞,看来舒然的确是个好孩子。”舒作诚点点头,随即又问:“那他……有没有跟哪个人关系走的特别近,有没有勾搭过小师妹啊,或者其他什么人?”

苏宸正襟危坐,冷眼瞪他。

舒作诚略有心虚,讪讪一笑。

“何出此言?”

“有个东西落我身上了,我怀疑是不是这小子和谁……”

“何物?”苏宸打断他。

“定情信物!”舒作诚斩钉截铁回道,“反正一眼看去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按理说你们训真一派作风严谨磊落,此物一现就特别让人匪夷所思。”

他说罢,下意识用手捂住腰腹,这定情信物可不就是肚子里的这块肉?

“可否授与贫道一辨。”

舒作诚搪塞道,“此行匆忙,忘在贯清了。”

“那下次……”

“下次再给你看!”舒作诚尴尬笑笑,心想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孩子若是打掉便再也无迹可寻,如果留下,恐怕下次肚子大了都用不着解释,他一看便知,再怕是都能直接生出来抱着给他看。

“训真一向礼法管教严苛,师门内部严禁私情。此事,定不会与训真观有关。”苏宸语气铿锵坚定,令人不敢质疑。

舒作诚面对那人的此等自信内心却五味杂陈。

训真立法严苛,他年少时候来训真学艺时是见识过的。“师门内部严禁私情”这几个字,挡住了苏宸对夜合的情深缘浅和竹马青梅,却偏偏未曾挡住夜合对舒作诚的痴心错付。

他二人畅谈了整个午后,待舒作诚从苏宸房中走出时已至酉时,客栈内炊火已上,杳杳米香迎面扑鼻,令他胃口大开,不觉怀念起之前吃过的那根糖葫芦。

白均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去,问道:“师父都同你说什么了?”

舒作诚一边儿理着袖子,从二楼围栏上眺望见元荔正蹲坐在大厅门口,一时也没心情同他浪费口舌,回道:“小孩儿别瞎打听大人说话。”

白均一誓不罢休,跟屁虫一般贴在他身后同他下过台阶:“你是不是和师父告状了?”

告状?舒作诚眼珠子一转,突然龇牙笑开,站在那孩子角度想想,舒渝非和苏宸待在一起准没好事。

可不是吗。

“嗯,说你近日一点都不尊重兄长我。冷言冷语冷眼旁观,也不知道好好照顾我这个伤了脑子又伤了身子的病人。”舒作诚把袖子背在身后,刹住步子,冷不丁地转头看他,白均一那紧张又担忧的神色被他轻易捕捉入眼底。

“你昏迷时我整日跟在颜叔叔身后为你端药,你醒了倒是知道六亲不认,不知感恩!”白均一铁定他在苏宸面前说自己不少坏话,险些气急败坏。

逗这小孩倒真是有点意思。

看来还真是怕极了这个师父。

舒作诚笑得越开心,他便越是着急。

“我都失忆了,哪认得六亲啊,一亲都不认。”他走到元荔面前,一只胳膊架在那人肩上,问道:“喂,平金鬼市你熟吗?”

“少爷去什么鬼市啊,方才东磬主母和泗水夫人都派人来请您好几趟了,快跟小的回去。”元荔皱着眉,又是那副唯唯诺诺却丝毫不怕死的模样。

舒作诚一听便不乐意了,他今日不愿撞见有关东磬的一切人和物,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气质再现,回怼道:“我都六亲不认了,不去!”

他前世去过那处,约莫知道是在什么位置,路上稍加打听,勉强算是顺利找到那位于城南山谷之中的平金黑市。平金一地地理位置特殊,汇聚西域异国和中原九州的各路人马,鱼龙混杂,此处消息流通,纷纭杂沓,以至其鬼市极为出名,十几年前韩昭便是从此处知晓了灭族之人的名单。

江湖之人凡是要打听消息,或者有意重金整治装备,皆会来此。

舒作诚玩性大起,元荔费尽口舌劝了半天也没劝住,白均一好奇他究竟跟师父一番长谈了些什么内容,在没问到之前也绝不轻易善罢甘休,三个人推推搡搡行了一路。

此地来者众多,人头攒动,挨山塞海,舒作诚向来喜好这种来路不明的古旧物什儿,战绩便是那好几室的陪葬品,他来到此地,如归青城,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他来到一处摊位前,蹲下身,捡来一把异国风格的匕首,仔细观琢。

白均一弯下腰,他觉得那人手里把玩的东西没有什么意思,抬处张望,见四处也全是一些破铜烂铁,实在无趣。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都生锈了。”他道。

“不懂了吧,这可是好东西。缺月楼楼主腰上就挂着一个,还不如我手里这个成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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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对这玩意颇有研究?”听说此物大有来头,白均一连忙把匕首从他手中捡起来,天色不早,融金落日下,手里的金属未曾如他所料那般透露出稍许的璀璨,相反,其表面坑坑洼洼斑痕无限,刀痕下填满青色锈渍。即便是仔细看了,也不生半分好感。

“不过这东西我要了也没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舒作诚拍拍腿起身,对他道:“放回去吧。”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白均一听闻此话,心生酸楚,在其身后小声嘀咕一句:“我爹爹生前也喜好古玩。”随后乖乖把东西放回原处。

环境嘈杂,但舒作诚却偏偏听了个清楚,他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道:“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什么英雄什么略同?你能跟我爹爹相提并论吗?”他不客气的从来往人流之中挤到舒作诚前面,还故意回头剜他一眼。

“哎?你这话我可就不愿意听了,怎么不一样了?你爹收集的宝贝东西从哪儿来的?不就是从天南海北的破铜烂铁中千挑万选出来的?”

“我爹所藏之物可是金银珠玑,物华天宝!”

“哈哈,物华天宝?不至于不至于,真不至于。省省心吧,你爹可没那么有钱。”舒作诚挥挥手,他也没成想自己还能有那般财大气粗,白均一所言让他心虚不止。

元荔见火盆有意吹嘘,竟也觉得可笑,也一旁插嘴道:“别争了,你们俩一个爹。”

白均一刚想反驳,元荔又问道:“少爷来此地不只是为了看热闹吧。”

“嗯。”舒作诚一边说一边分心寻找目标,“舒渝非少把剑,我得配把剑。”

“你们东磬剑庄还缺剑?”白均一问。

“东磬的剑是好剑,不过都太沉了。我想寻把古剑,被人用轻了的那种。不需要多上等,长短合适,拎在手里舒服就成。”

“剑还能越用越轻?”

“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吧。”

他说着,看到不远处的一家剑摊,挤入人群,赶至摊前。

元荔一边叫他慢些一边匆忙跟上。

白均一摇摇头,质问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舒作诚一把剑一把剑的拎,似乎选到一把心仪之剑,他想回头同白均一讲解如何挑剑,却被隔壁摊位一个穿着同自己极像之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人身材高瘦挺拔,身穿东磬剑庄专有的金碧九重纱,头束青玉金冠,看装扮,是东磬山庄内地位极高之人。舒作诚眯着双眼仔细观摩,见那人侧颜生疏,神采奕奕,看年龄最多也不过三十岁。他却不记得东磬什么时候出现过这号人物,也是,十四年前他也不过是个少年,那时断不会引起自己的注意。

顺着舒作诚的眼神看过去,元荔也被这人的出现吓了一大跳。

见舒作诚皱着眉头,元荔连忙解释道:“这是庄主的义子,名为顾之,字雁生,年二八。其父是前朝为国捐躯的顾震顾大将军。”

“王府的人?”舒作诚问。

不对,他如果是王府的人,便不会身着金碧九重纱。

“王府和东磬一向交好,王爷见其父战死沙场,顾少爷孤苦无依实在可怜。便带他来了东磬,顾少爷曾同顾将军学过武术,天资极好,甚得庄主喜欢。入门三年便收作义子,现已入门十年。”元荔道。

他是舒悦的义子。

舒悦膝下无儿,现在算不算是老来得子?

“那我跟他关系如何?”他正觉得有趣,随口一问,目光还停留在那男子身上,见其英姿焕发时的模样,倒是与自己年轻时有上几分相似。

可能是舒作诚盯他盯得太紧,那人顺着余光摸索过来,转身看向他三人。这男子生着一张俊俏脸庞,那双眸子色泽极浅,似灿阳下的玲珑玛瑙,可偏偏睫毛甚是浓密修长乌黑,他面容白净清澈,不见半分习武之人的杀戮力气。

“渝非!”他见到舒作诚,连忙出口唤他。

顾雁生这么一笑,那对略微有些小虎牙便大大方方显露出来,把那人方才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气场,直接拉下来一半儿有余。

白均一他身后小声道:“他同你的关系,一言难尽。”

舒作诚伸手作揖,忙着应付,顺便低语问道:“什么意思。”

“这人野心极大,有意觊觎东磬家主之位。”

“只是义子,非舒氏宗亲,如何做家主?”

“你大伯没有儿子,如果你也死了,他不就有机会了?”白均一这句话虽说的冷淡,却惊出舒作诚一背的冷汗。他这话有道理吗?有道理。但此话偏偏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之口,出自白均一身上,让舒作诚有些后怕。

他不愿他这么早看透世俗纷争。

不愿他这么早便知人心险恶。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见白均一依旧眉头紧皱,一副紧张却又戒备的样子,便问道:“你不喜欢他?”

“此人人模狗样,阴险的很。”他咬着牙回道。

“我之前……方能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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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过他?”

“哼。”白均一轻笑一声,他邪笑和不羁的模样像极了韩昭,他回答的异常冷静,也相当地老成。他道:

“你从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狗咬狗罢了。

白均一心想。

舒作诚眼珠子一转,回道:“那你承认我现在是个好东西了?”

果不其然那臭小子黑着脸瞪他一眼,“谁说的?”

“我说的咯,你现在是向着我这边咯?”他又问。

“我没有。”

“那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帮我?”他继续逼问。

“我是觉得如果你这么早就输了的话,实在是太便宜那个人了。”白均一回道。

舒作诚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歪头看着他,道:“他若想争,便由着他去争,想抢,便任他去抢。我可没说过我要做家主。”

那人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元荔打断:“其实顾少爷没有火盆说的那般不堪。顾少爷只是性格温顺,嘴巴又比少爷您甜了点,他比少爷长了好多岁,性格也够稳重,这才讨老爷喜欢。”

“糊涂,他若要暗中下手,还能让你们瞧见不成?”

“瞧见什么?”白均一话音刚落,便见那人以步行至他三人面前,只是他三人争辩的太过专心才未能留意。见白均一不搭话,顾雁生眨眨眼,又露出虎牙笑了起来,“瞧见我了?这有什么好意外的。”

“是啊,江湖上凡是有些名望的门派的都来了,没什么好意外的。”舒作诚回道。

“我是为了你才来的。”顾雁生诚诚恳恳地对他说,“都说你从城楼摔下之后就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可把我给着急坏了。”

“他摔坏脑子好都几个月了,被人捅了一剑危在旦夕,你这么着急,怎么也不见你人影啊。”白均一双手抱臂站在一旁说风凉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岛内与世隔绝,无人同我提及此事,知道你失忆之时已然晚了多时,那时又逢公事繁忙无法脱身。我是在众人出发之前才听及你受伤一事,这才赶来相见。”

那人语气态度极好,即便听过白均一刚才的一顿贬低和警告,舒作诚也无法立即对其退避三舍,他也客气回道:“如你所见,我什么都不记得。”

见舒作诚神态陌生,顾雁生心下一凉。

“你同我这般生疏……果真是……”顾雁生看上去十分伤心,仿佛他二人感情颇深,随后那人强制着自己冷静下来,又问道:“你是真的,真的不记得我了?”

他这话,这反映……略显眼熟,同王爷当时确认自己是否失忆之时相像。

舒作诚还来不及多想,便听那人道:“那你连我对你的心意……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全部忘了?”

心意?

什么心意?

感情?

我们之间?

该不会……

舒作诚睁大双眼,吞了口唾沫。

他一只手摸了摸肚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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