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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这个时间月老庙应该闭门了,没想到居然还开着,福顺有些惊讶。晚上的庙里幽暗寂静,丝毫看不出白天人来人往的喧闹。钟黎宁提了两盏灯,拿给福顺一盏,说好福顺往东找,她往西找,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福顺怔怔地看了会儿门口那棵被红布缠绕的连理树,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任劳任怨地找起来。那狐狸发簪小小一支,月老庙地方不小,天色又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若是实在不行,他就偷偷做一支,过几日拿给阿黎,就说有人找到送到他那里了,别让阿黎再难过了。
福顺正细细搜寻,忽然见前方荧光一闪,有只萤火虫落在地上。福顺好奇地走过去,那萤火虫飞起来,绕着他盘旋了两圈,飞到他前方一闪一闪的,似乎在为他引路。
福顺一声轻笑,顺从地跟了上去。这京城哪里来的萤火虫,又是小狐狸闲来无事的游戏吧。前面的萤火虫似乎极为开心,飞得忽上忽下,还时不时原地旋转两圈。福顺跟着它进了正殿,殿里慈眉善目的月老正牵着红线笑呵呵地看着天下有情人。
萤火虫落在签筒上一闪一闪,福顺将视线从月老像上转回来,走到签筒前面,轻声问:“你是想让我抽一支签吗?”萤火虫绕着签筒飞速转了一圈,而后落在了福顺的手上。
空无一人的大殿似乎给了福顺一些勇气,他深吸一口气,虔诚地跪到月老像前,心无旁骛地摇晃起签筒。
“啪嗒”一声轻响,福顺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睁开眼睛,指尖在触碰到背过去的竹签时顿了顿,才将竹签翻过来拿到眼前,只见上面写了“九十九”三个红字。萤火虫停在上面,似乎仔细辨认了一下,接着便飞到一旁柜子上写着“九十九”的抽屉旁,莹莹闪光。
福顺拉开抽屉,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截红线,红线下面是签词。福顺拿出签词,还未细看,就见萤火虫抓住红线的一端,迅速飞走了。
福顺连忙抓住另一端,这次萤火虫不像之前那样摇摇晃晃地飞,而是根本不等他一样蹿得飞快。福顺被线扯着跑到月老庙门口,线终于停下不动了。他低着头平复急促的呼吸,刚一抬头却愣在当场。
月老庙门前本来只有东侧一棵连理树,现下在西侧却多了一棵更大一些的,树上挂满了红布条,每一条上都写了钟黎宁和陈暮晴两个名字。漫天的萤火虫在树上飞来飞去,而他的小狐狸正站在树下,手里绕着那截红线,笑眯眯地看他。
手中的红线被抻了两下,福顺身体微微前倾,不由自主地跑向树下的少女,被张开双臂的少女拥入怀中。
他听见耳畔传来少女的娇笑,“福顺,喜不喜欢呀?”福顺的眼中涌上潮热,收紧手臂抱住怀中的少女,轻轻应了声“嗯”。
钟黎宁的声音温柔但认真,“福顺,如果你不喜欢把名字挂在那棵树上给所有人看,那我就做一棵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树,把我们的名字挂满树。”
钟黎宁从福顺怀里出来,用食指贴上福顺张口欲言的唇,“先别说话,还有一项没完成。”
将手中的红线缠在福顺左手的无名指上,钟黎宁又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示意福顺把红线的另一端缠在自己手上。福顺缠好后,钟黎宁与他十指交握,看着两个人手指上的红线说:“在我们狐狸国有种说法,左手无名指是可以直通心脏的。若是在这里系了指环,便是心意相通,从此结为夫妻的意思。”
“虽然在你们这里你不能和我领那一纸婚书,但是按照我们那里的规矩,我们这样就算是成了亲的。”钟黎宁笑得像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你现在没办法反悔啦,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好了,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阿黎……”福顺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视线渐渐模糊,眼前只有两人手上那抹红色依然鲜艳夺目。钟黎宁随手轻点,红线慢慢消失不见,像是融进了两人体内,只余下左手无名指上一圈浅淡的红痕。
福顺觉得自己胸口很热,随着钟黎宁的话语和动作,那红线似乎真的从手指上慢慢探进了他心里,而后在他体内发散,直至融入他的骨血之中。眼前人的心跳顺着红线传来,勾着他的心一起欢喜雀跃起来。
嗓子像被堵住了,福顺一时说不出话来,四周一片静默,只有福顺颤抖的呼吸和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啜泣。
钟黎宁安静地抱着福顺,伸手接过一只停在她指尖的萤火虫,凑到福顺耳边。见他整个耳朵都红了,钟黎宁偷笑着想,要是这时候她提灯照一下福顺的脸,约莫要比深秋的枫叶还红吧。
“阿黎,”半晌福顺再次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我不是……不是不想把我们的名字挂在那棵树上……我……”
他又顿住了,似乎还在挣扎,钟黎宁也不催他,将他从怀里放开,拉过他的手吻了一下他无名指上的红痕。
福顺的手猛地颤了一下,看得出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着才没有抽回去。
像是给自己汲取勇气和力量,福顺握住钟黎宁的手,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我在家中行二,自小性子便怯懦寡言
', ' ')(',不像大哥沉稳健壮,不如三弟调皮,也不像小妹妹文静细致。父母虽未苛责于我,却也并不在意我,有次还把我自己落在后山上了。或许对他们来说,我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吧。”
“那年江南一连下了三个月的雨,澶河决堤,村里全淹了。我家住的高,人没被水卷走,父亲和大哥背着行李,母亲抱着小妹妹,我牵着三弟,跟着周围逃灾的村民一路北上,想寻个安身之所。”福顺的视线落在虚空处,像是又想起了那时逃灾的慌乱。
“但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啊,洪水毁了我们那一片的田庄,流民人数巨大,雨接连不断,临近的城池自顾不暇,根本不会接纳我们。粮食早就没有了,连周围的树皮都被人扒光了,父亲还被那些人伤了腿。我那时候已经不会去想明天怎么样了,或许会饿死,或许会病死,谁知道呢。”
钟黎宁心口闷闷的,悄悄握紧了福顺的手。
“后来到临央府的时候,有个男人说城里正招人,被选中的可以进宫,还会给一大笔钱。我们走投无路,便决定去试试运气,结果我就被选中了。那人将我带进屋里,跟我说要想清楚,进宫了这辈子都出不来了。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桌子上的二两银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想着有了这些钱父亲的腿就可以治了,三弟和小妹妹也不用饿得直哭了,兴高采烈地签了卖身契。把钱给了同去的大哥,我便跟着他们进京了。”
“那一刀真的很疼,”福顺忽然颤抖了一下,钟黎宁心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恐惧和痛苦,不由自主地跟着颤了一下,“我已经不记得那三天是怎么过的了,只依稀记得疼到极处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撞晕,却连挺直身子都做不到。身下的灰土整日湿漉漉的,那密不透风的小屋里满是腥臊的气味。”
福顺顿了顿,接着说,“我们一起进去的孩子大概有六七十人,最后从那屋里走出来的只有四十三个。”像是完全沉入了回忆里,福顺怔怔地看着指尖的萤火虫,“进宫的时候是吕公公教我们规矩,手里有余钱的拿给他,便能分到得宠的妃子和小主子那里。我什么也没有,甚至还欠着刀子匠钱,吕公公看了我一眼,便将我打发去冷宫了。”
不知想到何处,福顺笑起来,“说句大不敬的,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殿下,就想到我三弟了,殿下那时候就跟他差不多大。殿下是第一个会认真看着我叫我名字的人,当看到殿下一边吞口水一边拿出一块桂花奶糕递给我时,我觉得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只是后来……”
沉默了一会儿,福顺忽然抬起头,看着钟黎宁的眼睛,“再后来,天元十三年的十月初六,我随殿下去围场秋猎,在山里遇到一只小狐狸。”福顺笑起来,“她变出一只棕熊救了我,又千里迢迢跑来送给我一朵腊梅花,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时刻陪在我身边。她来的这一年,我笑的比前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有她在身边我才发现,原来我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絮絮叨叨说这么多话,可以……可以这么快活。原来话本里写的竟是真的,想一个人,真的可以想到难以呼吸,吻一个人,真的可以尝到糖的味道,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软得像棉花一样……”
“但是我不知道,”福顺的声音骤然低沉,头也垂了下去,“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梦,转天我会不会从冷硬的床板上醒过来,发现我还在原来的冷宫里。我从不曾被上天怜悯半分,又凭什么得到这些,这些究竟是真的,还是我临死前被施舍的一场幻觉?”
“我不知道让她来我身边需要多少气运去抵,也许下辈子,下下辈子的都压上了吧。我像个窃贼一样想偷偷把她藏起来,唯恐诸天仙神发觉,将她从我身边带走,又怎敢再张扬得人尽皆知。我可以付出一切哪怕只能留她一瞬,可是我一无所有,只有这身残破的皮囊,也只能用它多吃些苦头,奢望能抵掉片刻相守的恩泽。”
福顺说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不敢抬头,也不敢想,在自己袒露了这般丑恶的心思之后,阿黎会怎么看他。四周越来越静寂,连萤火虫都消散了,他忽然开始后悔,后悔不该被那条红线蛊惑,将自己埋藏最深的心思说给她听,是不是……吓到她了?她会不会觉得恶心?被一个阉人这样纠缠……
“福顺,”身前传来少女软糯的声音,福顺心跳凝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她的声音里没有厌恶,她好像没有生气,福顺悄悄地松了口气,试探着抬起头,却见面前的少女已是满面泪痕。
“你……呜呜……你有没有……有没有带手帕啊呜呜呜呜呜……”发现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被福顺看到了,钟黎宁索性放开了,扑到福顺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全蹭到福顺华贵的曳撒上了。
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钟黎宁的反应,福顺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半晌才试探着将手臂环在怀中少女的身上,见她没有反应,福顺越收越紧,将钟黎宁牢牢地拥入怀中。
钟黎宁自顾自地哭了个昏天黑地,从福顺怀里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得像两颗小核桃,大概是哭得太厉害缺氧了,脑袋还有点晕。察觉到福顺关切的视线,钟黎宁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牵过福顺的手,软
', ' ')('软地对他说道:“福顺,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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