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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儿准确来说不是我的弟弟。因为他的身份从未被承认过。
我记得母亲带元儿归府的那一天。清晨,下着雪,小小的他脚一深一浅地独自在覆了雪的青石砖面上行走。
他披着镶着兔毛的斗篷,小脸被冻得通红。母亲走得很快,他的小短腿跟不上,只好抱着下裙跑起来。
“月娘。”母亲对我说,“这是元儿,你只当个小侍使唤就好”
她又对元儿说:“这是月娘,你叫她大小姐。”
“嗯……”元儿眨了眨眼睛,又眯起眼睛对我笑,“大小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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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儿的父亲被父亲叫做大狐媚子,自然元儿的名字就是小狐媚子。
……咳,父亲的形容相当贴切。
每当年节,母亲的外室些进了内院共享家宴时,我作为母亲的嫡长女,是家宴上唯一的小辈。
宴后,父亲卸下主君的宽和面具,便会一一跟我抱怨这些娇弱似花的男子,私底下是如何的浪荡。
例如元儿的父亲。
我相当震惊地听着父亲说那人使得一手勾引手段,甚至为了讨母亲欢心委身去了勾栏院,只为习得那些床上欢愉之法……末了,父亲的诉说欲较浅,我才敢问他:
“爹爹,你跟你女儿说这些,好吗?”
父亲斜了眼看我,轻笑一声:“女人都一个样,王八蛋。”
……但即使父亲对那些男人意见很大,却也不阻拦母亲把元儿送给我。
“就是个玩意儿,上不得台面。”父亲眼睛也不抬,仔细地和几个姑父玩着叶子牌。
元儿的斗篷被小侍拿得远远的,唯恐脏污辱了主君的眼。他害怕得发抖,却也努力记下父亲的教导。
“好好「伺候」大小姐,晓得不?”父亲说。
“是……”元儿低下头,弯下腰,给父亲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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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儿小我五岁,他又不爱吃饭,所以生的格外娇小,只堪堪到我胸口。
所以我也不太懂他能伺候我些什么。
磨墨洗砚,他不会。
布菜穿衣,他不会。
反而他最初那几天,连穿小侍的衣裳都穿不对。不是前后里外穿反,便是某个地方的系带未系上。
还得我把他拉到面前,给他指出问题,给他系带。
“谢谢……谢谢姐……大小姐。”元儿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瘦巴巴的。”我说。他身上的肋骨一条一条,隔着衣裳都能摸见。
我摸了摸鼻子:“以后多吃些饭。”
元儿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
“好!”他笑,“我一定好好吃饭,姐——大小姐。”
他这么叫我着实别扭。
我咳嗽一声,别过头:“就叫我姐姐吧。”
“姐……姐姐。”
话虽如此,元儿努力吃饭了,个子仍旧不高。
*
我读书要去书院中,一旬一日假。
元儿给我备了许多吃食,多是麻辣香辣口味。
他先是将原先放在书箱里的书拿出,再讲备好的吃食一一放入,最后才把拿出的书放回书箱。
我笑道:“元儿生的何等坏心思?竟让我拿着沾着满是吃食味的书去上学。”
元儿回头瞪我:“元儿才不坏!”
他从垫脚的矮凳上跳下,跑到我身边,抬头看我:“——爹爹就是这样做的。”他掰着手指头回忆:“爹爹会给家主做很多零食,家主也很喜欢……姐姐,姐姐不喜欢吗?”
……难以想象母亲会喜欢这些。
我叹口气:“喜欢呀。”
不过……我右眼皮狠狠地一跳。
我拿出放在书箱底部夹层里的书,在元儿面前晃了晃。
微黄的书页上满是吃食漏下来的油。
元儿眨了眨眼。
“说吧,怎么赔我?”
我等着他找可爱的理由,活泼地辩解撒娇,却只等到他颤抖的身子,还有诚惶诚恐害怕的声音。
“姐……姐姐……我……”
哦,我得记着了。元儿胆子小,经不得逗弄。
*
我教元儿识字念书。
我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
“元——”我拉长声音,低下头对这元儿的头顶说话,“这是元儿的元。”
“嗯……元。”元儿像是在记忆元的写法。他小声地说,“可姐姐的那本书有好几千个字呢,我得学到什么时候才能给姐姐写一本新的?”
“不如……”
“嗯?”
“姐姐教我写姐姐的名字吧?”他说,“那日,我听见家主叫姐姐月娘呢。”
“好,我教你写「月」。不过这次你就要自己写了哦。”我先握着元儿的手写下「月」字,便放开,“来
', ' ')(',你自己写。”
“好。”元儿点了点头,像开蒙小童一般严肃地写下「月」字,在「元」字旁边。
“不好看……”元儿有点难过。
元儿可爱极了,我想摸摸他的头。
手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却突然回了头,我的手一下子便抚上他的脸。
“……姐,姐姐!”元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立即又把头转了回去,有些恼羞成怒地吼我:“姐姐!怎么,怎么突然……”
我只是想摸摸头……真的。
不过。
“因为元儿很可爱。”我道。
嗯,元儿的耳朵尖也红了。
*
元儿很怕冷。
倒春寒,睡在脚踏上的他冻得连睡梦都在发抖。
我起夜喝水,见他这般,只好找来一床被子给他盖上。
待我回到床边准备睡觉,元儿打着呵欠,斜坐在脚踏上倚床看我:“姐姐……姐姐起床怎么不叫我?”
烛光摇曳而昏暗。
我实话实说:“元儿都冻得发抖了。”
他这才发现他身上多了一床被子。
“可我还是好冷……”元儿抱着胳膊,又对我伸出手,“姐姐,你摸摸,是不是很冷?”
我握着他的手,的确冰凉。
“我再给你拿几床被子。”我说。
元儿点点头,将我拿过来的被子垫在脚踏上,一床又一床。
折腾了许久他才安睡,我也累得慌,几乎是躺下的那一瞬间,我便睡着了。
待天大亮,我侧着身迷瞪着双眼,却瞧见了元儿正对着我的睡颜。
……天知道脚踏上垫了多少床被子,而他又盖了多少床。
*
蝉鸣,蝉鸣。
实在惹人心烦。
元儿给我煮了凉茶,又拿了杆子去粘蝉。书房里的我看着小小的他站在梯子上,垫着脚粘蝉,实在有些受不了。
我便放下颠倒也不自知的书,走到院子里,撩开袍子,对他说:“我来。”
“好~”元儿从梯子上跳下,惊得我直让他小心小心再小心。他腰间装蝉的小篓已满了一大半,粘蝉杆上的蝉也有许多……
我突然有点后悔出来逞这个英雄。元儿的粘蝉技术比我厉害太多了。
我低头看元儿,元儿则是有些崇拜地看着我。
像是在说「姐姐好厉害呀,十八岁便成了举人……没想到粘蝉也这么厉害!」
……好吧,不能退缩!
嗯……
事实证明,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
父亲说要给我两个通房。
我摇摇头,拒绝了。
“我还在念书呢,父亲。”我说,“待我成了进士,再考虑这些吧。”
父亲有些不满,正欲再说,母亲便掀帘进来,直言:“莫让这档子事扰了月娘的心思,待日后榜下捉婿岂不美哉?”
“呼……美哉?”父亲嘲讽似地看向母亲,重复道,“美哉?”
母亲挑眉:“正是。阮郎,你不就是——”
“出去!”
父亲怒喝道。
“呵……”母亲拍拍我的肩膀,把沉默地我带出了父亲的院子。
她仔细地给我传授女人的秘诀。
“你寻夫郎,自然是越晚越好,也要保持自身……好人家的男子总是会更倾向于那些后院干净的女子的。”
……我觉得很可笑。
“不过嘛,待娶了夫郎之后,便……”
我看着母亲的脸,想起了父亲。
觉得,格外可笑。
*
我最近的心情很是低落,元儿便想尽了办法逗我开心。
他学了曲,学了舞,还学了说书。
我无精打采地撑着下巴听着,越听越觉得耳熟……这不就是我闲暇时写下的话本子吗?!
“元儿!”我有点脸红,“别说了……写得不好。”
“我觉得姐姐写得很好呀。”元儿走到我边上,侧着身坐下,“每个男子都能找到一心一意对他的女子,真好。”
他眼里满是憧憬。
“……元儿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妻主?”我问。
“姐姐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夫郎?”元儿并没有回答我,反而问我,“姐姐先回答我!”
夫郎?
“我啊……”我闭上眼思考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嗯……反正我以后,想找姐姐这样的妻主。”元儿笑嘻嘻地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姐姐很好。”元儿看向我,“只要是长了眼睛的男子看到了姐姐,就一定会喜欢上姐姐!”
我连忙摆摆手:“不……我哪儿有那么好呀。”
元儿认真地说:“姐姐不要妄自菲薄!姐姐,姐姐就是全
', ' ')('天下最好的女子!”
*
二十三岁,二甲第一,是传胪。
安国公瞧上了我,要让他的嫡幼子嫁与我做夫郎。
父亲很开心。
母亲很开心。
所有人都很开心,除了我。
——还要算上元儿。
“我不想娶——”我喝了酒,脑子晕乎乎的,“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我还要娶他?!”
“少……少喝点呀!”元儿拦着我,“姐姐,至少,至少别喝那么多!”
“——元儿。”
“嗯……?”
我抱怨着:“我要是娶那谁,我还不如娶你呢……嗝。”
元儿的手猛的一顿。
“至少你啊,我认识。我们,我们还相处得很愉快是不是……”
“……元儿。”
我摸上元儿的脸,第二次。
“……元儿。”
我就着点点的星光亲他,还有羞得只露出半张脸的月亮。
我亲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脸颊,他的唇。
“……姐姐。”他叫我。
“……姐姐。”他提醒我。
“……姐姐!”
在覆住他的唇的前一秒,我说:“如果不是拒绝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元儿。”
*
元儿愈发粘我。
我也喜欢他粘我。
他无时不刻地宣示主权。他的尖牙在我的脖颈处留下斑驳的红点,他会大着胆子在有外人在时与我亲密的交谈,他像真正的夫郎一般给每日早起的我整理好衣物,送我出门。
“大小姐和元儿……”
“真的……”
“安国公……”
下人们窃窃私语着,我和元儿丝毫不在意。
他把我拉进竹林,垫着脚吻我。
我也吻他。
*
安国公的嫡幼子是个美人,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我给他写信。
「……余自请边陲县令……愿君得好归宿……」
「……裴月上。」
写信的时候,元儿在一旁陪我。
他认得的字已经很多了,我常调侃他考个秀才不成问题。
他蔫巴巴地抱着我的胳膊:“姐姐,边陲……很远吧?”
我点点头。
元儿突然站起,摁住信纸:“那……那不行!姐姐,我……我能陪着姐姐就好了!”
我皱眉。
“姐姐还是娶那个……娶那个安公子好了!”元儿露出几分苦涩,却又很快收敛,“那样的话姐姐一定就能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元儿,你觉得我是需要靠男人的人吗?”我揉了揉元儿的脸,揉得他嘟着嘴看我,“再说了,我可不能负你。”
我把元儿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他:“我只喜欢你,所以不要说那样的话,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安公子?”元儿迷迷糊糊地问。
“人家姓苏啦。”我捏元儿的鼻子。
“而且你很好。”我说,“我想娶你,明媒正娶。”
元儿眨眨眼,又眯了眼睛:“好——”
*
明媒正娶什么的,自然是不可能的。
母亲,先是震惊,又很快地平复了心情。
“……最多当个贵侍。”母亲道,“你且压抑个五六年,待苏公子诞下一女后即可。”
父亲的反应则正常很多。
“……”
“滚!”
不过待我向母亲说明我已私底下告知苏公子我心有所属,只求退亲后,母亲的反应也变成了——
“滚!”
“不知廉耻!”
“那可是……那可是你弟弟!”
我对母亲说:“母亲,是你让我把他当个小侍使唤的。”
我对父亲说:“父亲,是你让他好好「伺候」我的。”
所以,如君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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