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顺平五年,是薛照璟登基第六年,元正日后,对蒙古作战终于取得转折性的大捷,天下莫不俯首,朝堂上更是政令通达。她的帝王之路不仅从此展露出夺目光辉,望得到千秋彪炳的功业,更是令她志得意满。
前朝成就如斯功业,太后向氏虽则同样欣悦,却难免想及皇帝后嗣不丰,且宫中侍御多半不能令女儿展颜,年来更少有人承恩,长此以往,则后嗣之事又成了一件心事,便与照璟商量,再开大选。照璟如今心思稍从朝政上放松,往来内宫时也发现无处可去,除了淑惠君吴绫一向合乎心意,竟没有什么人可堪陪伴,倒也动了心思。
上一回大选还是顺平元年,照璟登基第二年,为充实六宫而开,宫中如今的皇后,淑慧君,及寥寥几个有名有姓的侍御皆是当年选入宫中,如今看去只觉零落,终究不美。照璟也就很快下旨,命各地选送良家子送入宫内。
本朝为了防止外戚作乱,出身高贵的侍御很少,大选也只从五品以下官吏,或者平民良家之中选择。
太后见皇帝同意,也觉欣悦满意,次日皇后协同后宫侍御清晨前来问安,太后便含笑扫视下首众人,将此事说了,语中颇有遗憾之意:“官家如今膝下只得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且都尚未长成,到底空虚了些。大皇女身子弱,二皇女又过于年幼,这也是我不得不操心的。皇后,此事还需你来助我操持。”
皇后自从四年前进宫,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便失宠了,又一向多病,向来都是太后主持宫务,他也是一副泥塑木雕的模样,温柔端严好似佛龛上从不开口的菩萨,很少理事,闻言只是垂着眼颤了颤,躬身应道:“是,这本是臣侍分内之事。”
太后见他恭顺,便看向皇后对面脸色苍白的淑惠君,话里有话:“自从上次大选,已然过了四年,如今再选,旁人也越不过你们去,总是天家女嗣重要,你们哪个若是争气,我自然也是不吝恩赏。就是官家,难道还有不欢喜的么?”
这话看似勉励,实则却是责问。淑惠君知道自己首当其冲,脸色更加惨痛,却不得不带着摇摇欲坠的微笑,起身低头请罪:“总是臣侍等无能,有负陛下和太后厚望,只好盼望新人入宫后能有喜信,臣侍也就无憾了。”
他原是顺平元年与皇后一同入宫参选。皇后被太后看中,一步封后,而他却被充作宫人,后来考了个男秀才,从此做上了内官。又因他身材娇小,容貌出众,照璟身边正好缺少几个服侍的内官,因此被挑选到紫微宫御前侍奉。
之后他偶然得蒙皇帝宠爱,不仅在御前以男官的身份承幸半年,由照璟亲自教习书法乐器等等,后来更是一举封为从四品容华,独得宠爱,两年后更是成了四君之一的惠君,赐号淑,因此太后一向恨他狐魅惑主,对他不假辞色。
偏偏他虽然承宠最多,皇后失宠后更是隐隐成为后宫第一人,但却从无所出,太后也便更有理由对他多加苛求。皇帝以孝治天下,他作为侍御,更不敢对太后不敬,无论如何,只好承受。
见淑惠君起身告罪,其余人等也纷纷跟着跪下,莺声呖呖,纷纷认罪。其中的五品芳仪向氏乃是太后族人,虽不受宠,但在太后面前一向有几分薄面,又深恨淑惠君断了自己的晋封得宠之路,此时也不肯消停,哭泣着诉委屈:“总是臣侍等无能,不得陛下垂怜,臣侍等是不敢抱怨的,只是有些人,得了恩宠又无所出,好不令人难受。只愿此次多选些贤良淑德的弟弟们入宫,也免得有人独占贤良淑德这些字眼,却半点也不能为太后分忧,呜呜……”
这话说得很过分,早先跪下的淑惠君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却不敢在太后面前顶嘴,只是跪伏着一声不吭,死死咬牙。
太后对向芳仪早过了盼望他承宠生育的那个阶段,闻言只是觉得烦心。向芳仪虽然有太后撑腰,但人却蠢钝不堪,入宫容易,承幸却难,太后心里有数,不全是因为淑惠君的缘故,但却难免迁怒,端坐在上望着众人求饶,只是一语不发,显然不肯轻轻放过淑惠君。
皇后一向是一个泥塑木雕的贤良人,很少为难侍御们,此时便站起身来请罪,又加以劝解:“太后,新人入宫,想来确实很快太后就要抱上小孙女了,本该高兴才是,何必动怒呢?儿臣无福,侍御们却也未必呢,说不准这个时候他们谁就有孕在身了……”
向太后对皇后也是不喜的,宫中人说不清缘故,只猜测是皇后不争气,接连生了两个宗君不提,甚至后来宠爱极其稀少,太后看重子嗣,皇后母亲乃是都指挥使,太后心中更不满意,这倒也说得过去。见皇后劝解,太后也只是冷哼一声,却也不再苛求下面的侍御:“你倒是贤良,罢了,都起来吧。”
场面已然如此,之后自然更加僵硬,不多久,太后厌倦了这些侍御的满面愁容,也便让他们散了。
淑惠君跪着的时间最长,心中更是痛苦难当,撑着走出太后的颐宁宫便软下来,被人扶上软轿,泪水就无声滚滚而落。他的宫人看着也十分心酸,一面急忙替他拭泪,一面柔声安慰:“主子也不必伤心,无论如何,官家总是宠爱您的,就是皇后也多有不及
', ' ')(',缘分到了,自然能生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女出来……”
淑惠君只是流泪,哽咽不已,断断续续道:“我……总是我不争气,这几年竟然一个也没怀上,太后责问,我也无言以对……等到新人入宫,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你看今日,他们、他们那样恨我,这几年人人看我煊赫,只当我耀武扬威,还不知道怎样恨我,恨不得我去死,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呜呜呜呜……皇后尚且还有两个宗君聊以慰藉,我呢?我又有什么?纵然年华未老,谁不知道新人比我更娇嫩……”
他不敢哭出声,说话也是压低了,就怕被人知道,暗中笑话失态。说不下去后,淑惠君干脆扑进宫人怀里,撕扯着厚厚衣袖,无声大哭了一场。
后宫众人,多数与淑惠君一般担忧,不是迎风流泪,就是悄然作悲。唯独皇后安静回了清宁宫,坐在窗前观看殿外尚未彻底融化的雪景,面无表情,一坐就是大半天。
良久,他在黄昏暮色中嗤嗤冷笑起来,看着天际渐渐露出端倪的一轮圆满明月。
今天又是十五了,陛下今日也不曾过来呢。
顺平五年三月,良家子已然入宫,太后主持,皇后陪坐,很快看过两轮。
今年恰逢三年一度选取内官的时候,宫中各处忙乱热闹,选秀更是一件麻烦事,好在太后有皇后辅佐,倒也乱中有序,未曾出什么事。
淑惠君一向没有宫权,也不愿去打听新人的事,只是闲愁闷坐,望着春景发呆,偶尔读一两首诗词,弹琴写字,聊以解闷。檐下雪衣鹦鹉笨拙学人说话,庭中花木扶疏,散发怡人暖香,他看着看着却忽然泪眼朦胧,翻出纸笔来默写宫词。
写一遍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阶却悔行。恐见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又写一遍往来旧院不堪修,近敕宣徽别起楼。闻有美人新进入,六宫未见一时愁。
一时只觉心碎,却不敢露出愁容,又觉没有趣味,也便放下湘管,吩咐宫人将这些怨怼伤怀之语烧个干净,自己转回寝殿和衣躺下,暗暗垂泪。
终选结束,共选入新人二十六名,因尚未册封,也便暂居后苑,宫中辄称为红霞帔或新侍御,一时间来往人等甚密,热闹十分。
皇后亲自参加选看,淑惠君长久受宠,因此知道消息最多。
新人极其新鲜青嫩,当时殿上皇帝虽则自持,但显然也是动心的。太后更是十分满意,见皇帝对其中几人颇多留意,便也着意多加称赞,暗示频频。
淑惠君身边人打听得那格外出众的几人姓名形容,悄悄来报,又惹出淑惠君一番愁绪不提,只说新侍御入宫分定后苑住处后,宫中最引人注目的悬念无过于册封名分,和皇帝第一个临幸的人是谁。
谁知第一日,照璟午后便传旨会驾临清宁宫。
皇后见上下欢喜,自己只觉得恍惚,一张端严温柔的脸,许久后愣愣地展露出许久不曾出现的多情笑容。
宫人见他笑起来,心中一酸,知道皇后是久不曾得幸才如此生疏,虽则平日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可眼看着他脸上有了惊喜的光辉,就知道他也是在意荣宠,盼望官家过来的,众人也便拼命地凑趣,纷纷出主意,摩拳擦掌地要让皇后在新人入宫,危机空前的此时此刻拉拢住了皇帝。
不去临幸新人,反而驾临此处,官家心中,毕竟还是有皇后的吧?向来恐怕只是因为皇后多病,所以清宁宫才少见圣颜?
罗浮很清楚宫人在想什么。但即便是看穿了所有人的心,他也难以抵御自己的期待与狂热,顺着他们的意,又是挑选衣饰,又是安排宴席,又是将孩子带来,教他们万一母亲召见该如何应对,忙忙乱乱,直到夜色降临,御驾终于到了清宁宫门口。
皇后一袭浅紫罗衣在殿门口相迎,眼神晶亮,眉眼夺目,盈盈下拜,一如当年,温柔美丽:“陛下来了。”
照璟忽然恍惚。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