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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并无朝会,照璟便留在昆玉宫用早膳,在吴绫床榻上睡到了天色大亮。她年轻,精力充沛,折腾一晚上却看不出来疲惫。吴绫被人扶起,浑身软绵无力的时候,其实照璟早就醒来,只是懒得起身。
两人分头盥洗,吴绫在内涂脂抹粉,精心装饰,照璟则只挽了个发髻,半点功夫也不费,坐在外头等待。
已经到了秋日,莲藕,鳜鱼,宫外冷泉养着的莼菜到了时节,早膳桌上便有一道清蒸鳜鱼,一道莼菜羹,膳后还准备了切片成花的果藕。吴绫梳洗更衣出来,随意一扫,便发现不见海棠的踪影,告了声罪坐在八仙桌旁,和照璟同桌而食,另用一个长条桌摆放几十道早膳,琳琅满目,热香融融。侍膳的宫人立在两人身侧,专门去取各样点心,饭菜。
吴绫体弱,早膳吃得讲究,温胃养身,补中益气。照璟是女人,年轻且口味好,见有新鲜的鳜鱼,一面叫人挟了尝尝,一面对吴绫道:“你是吴兴人,想来鱼虾也爱吃,这道鳜鱼不错,还是今秋头一批,你也吃点。”
他身体不好,正捧着一盏百合莲子粥慢慢吃,闻言便示意身旁侍膳宫人去取一块鱼肉来,一面道谢,一面慢慢吃下去。
照璟也知道他为了养身,吃上很细致,并不多过问,片刻后就提起近在眼前的重阳。宫中有太后,重阳总是很热闹,往年照璟会在这日奉太后登高,夜间大宴。吴绫虽不掌宫权,但入宫也有几年,还是知道其中规矩的,便絮絮闲聊节下事务,天气变化,太后康健等等。
宫中进了新人,节庆肯定热闹,但吴绫不想提起近日风头正盛的宣和贵人,想了想,便挑了另一人,道:“近日宫中是热闹了许多,太后多了合心意的新人服侍,倒是更喜欢外出走走。臣侍好奇,也曾留意过,陆美人……是先皇后族弟,臣侍不曾得见先皇后,却有幸见过紫微宫的画像,怎么觉得好像不是特别像?”
照璟没事其实不爱和后宫侍御提起先皇后,感情深厚,念念不忘,也不是拿来说嘴的。毕竟原配皇后,同甘共苦,在她心中格外不同。但吴绫在紫微宫侍奉时,见过画像,也偶尔和他聊过几句,此时只问陆美人,也不算犯戒。
但她话也不多,只是未曾否认吴绫:“确实不像,只是族弟而已。先皇后……又何必强求像不像?”
吴绫暗自揣摩,总觉得她对陆美人和先皇后似乎是分开看待的,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总归没有特殊对待,也算是个好消息。一时间,他也不再继续提起其他人,笑了笑,叫侍膳的宫人把莼菜羹给照璟盛了一碗:“陛下最爱莼菜风味,只是此物罕有,就连宫中都少见,因太稀少了又喜欢拿复杂的底汤来做,反倒失了鲜美……”
莼菜本无味,但却鲜美滑嫩,吴绫本为南人,在家的时候倒是没有这么难以吃到,入宫后数年却与此味缘悭一面,后来获宠,才得照璟偏爱分食,成为四君之一后,每年倒也少不了这一口。
膳后,照璟便携着吴绫坐到窗下说话。这倒是意外之喜,吴绫便很柔顺地依偎在她身旁一面说笑,一面看宫人烹茶。
照璟虽然温柔,但也年轻,有情的时候缠绵悱恻,但她的陪伴总是很难得。毕竟天下太大,要她关注的事情又太多,后宫男子虽然多情美貌,但也不过是帝王心事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吴绫有时候也很好奇,假设先皇后不死,到如今又会怎样?
官家待他是否会有不同?
可惜他入宫时先皇后已经薨逝有一段时日,当时也还太年轻,被充作宫人之后也懵懵懂懂,到现在对先皇后所知也不多——照璟虽然怀念,却很少提起此人,而宫中传言模糊,多半并不可信。
吴绫始终认为,没有亲眼得见,就不必妄加揣测,除非另一个当事人开口,否则谁知道当年是何情状?人都死了,假设也毫无意义,只是偶尔想起如今住在清宁宫的罗皇后,吴绫有时候也会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但此时照璟在,这种闲愁只微微一闪,就似薄冰消融,了无痕迹。吴绫早知深宫无情,可沉沦太早,难以自拔,许多时候也就不去想旁的事,一心一意盼望着能够得到她更多停驻。
吴绫每次承宠后,次日便浑身发软,小腹隐痛,坐着坐着就倚在了照璟怀里,一面玩她带着笔茧的手指,一面把脸贴在她胸前。照璟也知道他难受,另一手环着他的腰身在他腹部缓缓揉按了几下:“有多疼?”
掌下柔软的身子绷紧,又缓缓放松,吴绫有些羞耻,摇头:“不全是疼。”
又撒娇:“官家多揉揉就好了。”
他娇气,又软得一塌糊涂,照璟在他事后不适的时候,总是更宽容几分,果然依言又揉了一会,温和包容。吴绫被揉得小口换气,几乎坐到她腿上去,既像是闪躲退避,又像是趁势黏人。
照璟弓马娴熟,体力充沛,并不觉得累,一面揉一面问:“近来都做了什么?今年没有去行宫,这一整个夏日都觉得无聊,好在现在秋日到了,你体弱,觉得冷就早些用炭。”
吴绫抓着她衣袖抽气,忍耐着扩散开来的腰酸和渐渐融化的小腹隐
', ' ')('痛,答道:“前几日刚起了张画稿,还在描线呢,倒也能消磨辰光……哪里就那么冷了,等下几场秋雨,天气凉了再用。为怕秋燥,我还用收着的桂花蕊,梅花蕊,桃花蕊浸了蜂蜜,润肺清热是最好的,官家拿一罐去,叫她们泡水给你喝,做点心也是好的……”
作为不理宫务的高位侍御,吴绫的日常生活或可称为悠闲雅致。他虽是吴兴小吏之家出身,但当年也是大选入宫,虽然当时未获册封,但之后在漫长的宫禁生活中,却习得了许多技艺。甚至如书法,乐器,绘画等,还是在紫微宫时,得照璟传授指点。其中固然有他天分惊人,又格外刻苦的功劳,但因得到照璟的格外照拂,所以他一向能够在这些消遣上符合照璟的喜好,或者说,照璟对男人的喜好。
吴绫擅长工笔花鸟,虽只是闺阁闲情逸致,但水平却也不低。闲来无事除了琴棋书画外,他也喜欢搜罗古方,做些吃的。自然,淑惠君的点心方子同样有趣且雅致,就比如这花蕊浸蜜,和用此做出来的各色点心。
照璟年轻,每逢时气变化,天气干燥,便免不了一番内火上升的麻烦。偏偏她心里装着太多事,不耐烦每次都为这个小毛病宣召御医。皇帝身上一丝一毫变化都会引发身周的动荡,若是叫太后忧心,那就更是不必。她自己不爱用甜腻的东西,偶尔忙起来更是吃得随意。
吴绫是她后宫宠侍,在紫微宫人头又熟,送去的花蜜算是解了一群御前伺候的宦官男官的难题。毕竟照璟不愿身旁人啰嗦,但提及吴绫的一番心意,她倒也能听一听劝。
皇帝身体安泰,太后便心情极佳,御前不会被降罪罚俸甚或拖出去打板子,而淑惠君也心满意足,就是各得其所。
两人亲亲热热地腻了一会,吴绫舒服许多,自然不敢继续劳动照璟,便适时分开,叫宫人取了白绢,展开请照璟品评。
宫闱之人的画作除非传诸后世,否则除了他们自己,也只有皇帝可以得见。吴绫在书画上有几分天赋,但终究缺乏女子的胸襟气度,画面精细漂亮,描绘一隅美景是很好的。他画得是一副孔雀葡萄图,才起了个稿正在细细描线,看得出流畅自然,孔雀背人回首,葡萄枝叶蔓延,一旁画着一树花朵繁茂的夹竹桃。无论布局,功底都算很不错,照璟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孔雀安逸,身姿自然流畅,葡萄硕果累累,夹竹桃还没画好,照璟在吴绫的催促下随手拿起笔来添了一方湖石的轮廓,瞬间给画面揉进恰到好处的嶙峋气度,衬得娇艳丰茂的画面立时更加鲜活浓郁。
吴绫欢欢喜喜接过她手中的笔,正要说什么,腰却被照璟揽进怀里,随后便听见从少年时爱慕至今,为她什么都能忍受的女子低声道:“葡萄寓意多子,阿绫还真是想要孩子,心心念念。”
她知道,也一直配合,但至今自己都未曾开怀,吴绫眼眶蓦然一热,低头忍泪,说不出话来。
照璟当然知道对一个男人而言,后嗣意味着什么,甚至可以说,就是太过清楚了。若不是向太后生下了她,而她的齿序又远远长于当年那位“皇妹”,此时此刻向太后身在何处就很不好说。而吴绫如今处境,比拟当年的向太后还差了不知道多少,至少向太后除去照璟这个女儿,还曾生育过三个儿子,可惜夭折了两个,只余如今已经婚配出宫,照璟唯一的同胞兄长寿春宗君。
他想要孩子,照璟很能理解。
甚至有一段时间,照璟也很想要一个孩子。
那是很久之前了,现在想来,简直恍如隔世。正因这种心情,照璟对因孩子而时常惶恐不安的吴绫,总有一分过于纵容的理解。她转手抱起吴绫,把人放上桌案,按着他埋进自己怀里,轻声道:“你还年轻,会有的。”
先帝时后宫确实很乱,因为汪皇贵君来历不正,又过于受宠,是一个目无法度的人,乱了宫中的纲纪规矩,上行下效,乌烟瘴气,被人下绝育药或者害死孩子这种事,在当时的侍御身上是真实发生过的。但自照璟登基之后,宫中人口简单,又放出去一大批宫人,淘换新血,宫内六局亦焕然一新。
有人能在层层严防死守下继续做那种腌臜事的可能已经不大,而吴绫毕竟是皇后之下第一人,照璟又格外有几分关注,他的身体确实健康,至于没有孩子……则纯然是运气不够好。
无论如何,照璟相信的是,只要吴绫能够始终持有自己这份优容宠爱,孩子迟早都会有的。
吴绫埋在女人怀中,匆匆收拾起不安的情绪。在照璟面前,他一向柔顺懂事,甜美可人,心中几乎要把自己逼疯的恐惧与痛苦,眼见新人入宫,次第得宠的惶恐不安……他不能表露出来给照璟安慰,他也不该。
一个只会自怨自艾,或者幽怨悲伤,需要妻主照顾安抚的男人,或许能够得到平凡女子的怜惜与宠爱,但即便是平常人家,如此反复多次,也会招致女人的厌烦与嫌恶。更何况……此时吴绫唯一能抓住的,便是照璟本人?
他向来懂事,也向来聪慧,自然知道如果要让照璟喜欢,就一定要告诉她,你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的喜怒哀乐全是因为你,只要你在
', ' ')(',我就会很快平复心情,为你展颜。
至于事实是否如此,没有那么重要。
照璟在昆玉宫消磨半日后,便起驾离开。吴绫送出宫门外,回来便独坐熏香,倚着几案,神情恍惚而沉默。每次送走皇帝后,他便会消沉许久,身旁心腹已然习惯,默不作声地收好桌案上冰凉的茶盏,笔墨画卷,动作颇为轻巧谨慎。
吴绫闷坐片刻,长叹一声,道:“去看看补药好了没有,快点端过来,我早些吃了也免得耽误午膳。吃得晚了,又没有胃口吃别的。”
他体质不好,为了孩子求了照璟请御医开了补药,据说是对男子孕妊有益。但不顾一切强行怀孕显然不是他所求,所以这补药也须得时时诊脉,不断更换。吃完了好几个方子后,吴绫倒也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孩子却迟迟不见。因为确实见效,所以他也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地吃下去。
只是这一回换的方子味道不太好,每次喝完一碗药吴绫就胃口全无。可御医每次诊脉总免不了强调,调养身体最好的办法就是按时用膳,于是他便只好兢兢业业地记在心上。
吴绫天性就很柔顺,虽然有很多杂乱的念头,可却天然不会做出反抗,他身上只有一种韧性,不管落到何种境地都不想轻易放弃,就算觉得痛苦也不愿松开抓住爱慕之人的任何可能。
正是他身上这种看似截然相反,其实并行不悖的坚持,才让照璟觉得,除却姣好容貌,漂亮身段外,他还有一种足以承受自己的宠爱,并不会轻易令自己觉得索然无味的风姿。
此时此刻,在玉照宫中,闲来无事,当窗整理丝线,准备做些绣活消磨时间,也免得去想官家今日会否宣召自己的绿鬓,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看向一旁手法麻利,劈丝迅捷的杜蘅:“说来,我进宫后总是听人提起先皇后,却始终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原先就在宫中,想来见过他了?”
杜蘅微微一愣。但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照璟不愿与后宫侍御回忆先皇后的音容笑貌,是因为心里觉得他们不配,但私下里的传言,对陆家的看重,太后偶尔的叹息怀念,何曾真正将他忘却?
只要他活在皇帝的心里,那就仍然活在宫城。
杜蘅微微笑了:“贵人所言不差,奴婢确实曾经有幸见过还是太女君的先皇后。”
那时就连皇帝也还年轻得带着几分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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