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t潘金莲逃离西门镇作者:阎连科
正文第16章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作者:阎连科
第16章
落日干燥而酷烈,仿佛是铁匠铺那被火烧红的薄铁皮铺在村头、路上、山坡和宽敞的西门大街上,有一股淡淡的细尘在街面溜着脚地腾动着,落日把那细尘照得锐红刺眼,车上有汽车开动时的风,下了车却一切都迟缓滞动了。
静得很,落日西移的声响如飘旋的枯柳叶样响,大街上嗡嗡的声音仿佛几只蝇子在金莲的耳前飞。
村街头没有一个人。
没有人来接金莲,只有当初写有刘街二字竖在村头丁字路口的路标,被一米半高、两米半宽、墙似的一块巨型青石取代了。青石竖在一个长方形的砖垛上,正中凹下二指深,凹坑里凸出了三个字——西门镇。西门镇三个字皆用红漆涂抹了,艳红如新,仿佛还能闻到刚涂进的漆味。金莲朝四周迷惑地打量着,看见西门镇的巨大路标上落着一只灰麻雀,麻雀飞走时,在金莲的心时蹬落了一层灰。她把目光朝街上望过去,看见了许多家店铺正在关门窗,看见新开张的一家酒店正请电工在门口收拾门牌灯,看见有两座新楼房在大街的这头像炮楼一样突兀在站立着。半年前那儿是集贸市场的平房管理站,现在那儿的楼房已经拔地而起了。
街上的行人都是脚步匆匆的,她看见了一个媳妇仿佛是她家对面山货铺女主人,想唤叫一声时,人家却朝纬几胡同拐走了。她心里开始滋生了一股浓烈厚重的落寞感,发现村头没人来接她,如同发现了对西门镇来说,她金莲不过是一个外乡人。宛若走错了门,金莲提着行李,忽然有些想退回到哪里,退回到公共汽车上,或洛阳李主任的家里去。然她知道这西门镇就是她的家,她只能进家不能退将回去了。应该是有一片村人站到这儿接我的,金莲想,没有一片也该有上三五个,至少村长、老二和那些当了镇上干部、原来只是行政村村委会的干部们,他们应该像接回娘家的姑女一样来接我。
金莲想,这时候有谁来接我,是男的让我脱衣我就给他脱下来,是女的让给她跪下叫娘我就跪下把她叫娘。金莲的脸上凝了一层灰色,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样,心里酸酸的想和李主任与她分手时一样流出两行泪,可她终是忍着没让那泪流出来。日头仅剩最后一抹红色了,从街头抽走的日光如谁在那头抽去铺在街这头的一匹红绢绸。她听着那落日的抽退声,看见从西门镇的巨大青石路标下钻出了一个孩娃儿,蓬头垢面、赤背光脚,仅穿个早该洗的黑布裤衩儿,仿佛是从土粪草窝刚刚睡醒的一个脏兮兮的精灵朝她飘过来,到距她几步远时,精灵立住了。
——郓哥。
郓哥望着她不说一句话。
她慌忙朝他走过去,丢下行李,蹲下拉着他的汗脏的两只小手儿。
——郓哥。
郓哥依然望着她,脸上半痴半呆,宛若有一层布贴在他脸上。
她说,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微微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说,你知道我今儿回镇上?
他又朝她落叶飘飞样轻点一下头。
她说,你咋知道我今儿回来哩?
他迟疑一会说,全镇人都知道你今儿回来哩。
她慢慢地在他面前站起来,
——你奶呢?
郓哥勾着头。
她说,
——你奶在屋里烧饭没来接我是不是?
他张张嘴合上了,合上了却又张开了,盯着金莲慢声细语说,——奶走了。你走了三天,村委会扒房盖镇委会的大楼哩,奶去那架子下面捡柴禾,掉下一块砖就把奶给砸倒了。没流血,也没破上一层皮,可夜里奶她叹了一阵长气,好好睡着,来日日头一照进屋里奶就在床上不动了。
金莲心里先是由慢到快地跳着,后来轰隆一声,冷汗立刻袭出来挂在了她的额门上。
——你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