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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风带着湿气刮过层叠峦嶂的山丘,树林一半被笼罩在阴影里,一半享受着日光的照耀。阳光在这里是稀缺物,每天日晒只有四五个小时。一架洛兹菲尔32号飞船从地面伸出,另一半机身牢牢地被泥土和杂草咬住。
洛兹菲尔公司在两百年前被马洛西亚的家族企业吞并,这座飞船至少有三百年岁月了。飞船内没有人,活人死人都没有。他在离飞船几十米的地方发现一只头盔。他顺着头盔在附近转了转,只看到一片澄净的湖水倒映着山峰的影子。
他在飞船半公里外找到一支生锈的SL32,还有一具裹在太空防护服里的白骨。防护服是联盟制式,上面写着编号、姓名等信息。一道伤口贯穿了防护服腰部,血液曾经染黑了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纤维制成的防护服外层,然后尸水化为深褐色的浓稠液体,把原本雪白的防护服染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这些污迹最终在三百年的风化作用下逐渐褪色,变成与浅褐色泥土相近的颜色。
他仔细阅读防护服胸前的信息。
第六军蒙特星系三区第六舰队下士,高桥未来。她独自一人在这座星球上躺了三百多年,等待着一个与她孙女的孙女的孙女同辈的陌生人也在这座星球上迫降,发现她沉默的尸体。认识她的人早已死去,联盟早已将这个小兵遗忘。
他记得黄果树星出了几个姓高桥的名人,也许她和他们中的一个有些血亲关系,也许没有。没人知道了,也没人在乎。高桥未来的一切都已经随着山谷的风消散了。
他站起身离开,将她留在原地。
他将SL32带回飞船,找出维修工具、密封的润滑油和一盒子弹。他在阳光下将SL32小心地拆开,将零件都摆在一个旧铁盒上,擦拭外壳、枪管,清理弹膛和镀铬的枪膛。汗水滴在铁皮上,发出沉闷的小小声响。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没有别人了。树叶沙沙作响。整座星球上只有他一个活人,没有其他可以和他交流的灵魂。他对这孤寂甘之若饴。风是自由在歌唱。他敞开怀抱,让柔软的草丛拥抱自己,就像拥抱死亡。
他开始想象三百年后是谁发现了自己的尸体如何地躺在这片草地上。
***
“……起来了,老师。”
有人在叫他。无边际的天空、墨绿色的山谷和澄净的水面都消失不见。
那个人孜孜不倦:“该起来了,你得吃点东西。”
他挥动双手——没能挥动。他只能睁开眼,面对清醒的现实。
谢鹄英俊的脸在他面前放大。他眨了几次眼,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混沌的头脑让他错过了谢鹄松了一口气的细微表情。
“我们起来吃点饭,好不好?”谢鹄抚摸着他在被子下面的手背,轻声问道。他觉得现在的谢鹄很温柔。
“好,”他开口,却只能发出气音,“现在什么时间了?”
“首都星元帅府特区时间六点三十二分,下午。”
他艰难地算了一下。“这么晚?”他有点惊讶。他没想到他会这样放松,任由自己睡得这么沉。也许是太累了吧。
“你累了。”谢鹄说,“现在起来吗?”
他点点头,动作轻缓地让人几乎看不清。谢鹄扶着他坐起来。他倚靠在谢鹄身上,又是几乎被对方抱在怀里。
他坐在那儿,花了几十秒找回自己的名字。视线聚焦,他看见墙壁上模拟出的晚霞,远处天际被落日染成火烧一样温暖的金色。
“谢谢。”顾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
有一点不太好,他经过“午睡”反而比之前清醒的时候更感到疲倦了。他把自己睡了这么久没醒来归咎于床过于松软舒服,以及自己太过劳累。
顾璋尽量不去想那个正确答案:他竟然在这样一间房间里感到安全。
两人离得很近。顾璋又闻到谢鹄的气味。
顾璋鼻翼轻动,把空气深深吸进肺部。他一边有点嫌弃自己的行为,一边又偷偷吸了一下,默默地希望谢鹄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他被抱到轮椅上,先去了趟卫生间。他坚持自己来,这次花的时间比上次长。
他其实平时不在意这个,经过新兵营洗礼的都不太在意。但顾璋不太能接受有人手把手在这事上帮自己,尤其是在这种场景下,而且那个人是谢鹄。
他这次能直视镜子里的自己了。
顾璋发现镜子也嵌在墙壁内,与墙壁融为一体。砸破镜子以后拿玻璃碎片当武器也是不可能的了。他为这个发现很快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自己受到如此重视而感到骄傲自豪。
顾璋的另一个发现是自己眼睛有点肿。无神散漫的双眼,肿着的眼皮和干裂的嘴唇,更加明显的黑眼圈和眼袋。他更难看了,但这次他没转移开视线。
晚饭的味道不错,营养剂还是一样难喝。顾璋几乎没说话,一直听谢鹄讲今天的行程。
顾璋其实挺意外谢鹄还有精力来看自己的。听起来谢鹄似乎忙得脚不沾
', ' ')('地了,可是他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和自己吃晚饭。
顾璋不禁走神,开始猜测对方推掉了多少个晚餐邀请。这么一想,他好像应该感到感激才对,毕竟谢鹄在百忙之中居然选择他作为共进晚餐的对象。
谢鹄假装不经意地提起盖尔斯·菲尔顿。顾璋满头雾水地听了好几句,才反应过来对方嘴里的那个“海马诺特家的小子”是自己曾经的副官。
“那个家伙被起诉贪污军饷了,”谢鹄说,顾璋发现他在小心地观察自己的表情,“真’不愧’是海马诺特家的人啊。就算从小没长在身边也一样,他身体里流着海马诺特的血。”
顾璋没说话。他拿起一支营养剂喝下,为这糟糕的味道皱了皱眉。
“你恨他吗?”谢鹄问,他看起来打定主意要让顾璋开口,“如果你再见到他的话,你会想痛扁他一顿吗?还是直接一点,喂给他一颗枪子?”
顾璋与谢鹄的双眼对视。在这样的距离下,顾璋可以看到自己憔悴空洞的黑色双目映在对方翠绿的瞳仁里。
“没什么想法。”他听见自己说,语气平淡而麻木。
***
狗屁没什么想法。
关于盖尔斯·菲尔顿,他的想法可多了。
最开始,顾璋是震惊的。他在感受到对菲尔顿的恨意之余,还有的是深深的不解和困惑。
“为什么?”他无数次幻想过质问对方的场景,“为什么背叛我?”
在天琴星倒塌的废墟里,在东躲西藏的第一年,直到他第一次被海马诺特的人抓住、第一次被送进实验室之前,他想的最多的一个人就是盖尔斯·菲尔顿。顾璋选中了菲尔顿,不仅仅因为他细心能干。
顾璋第一次见到盖尔斯·菲尔顿,就看出对方有一股要向上爬的劲儿。这是个被安排进了第一军的倒霉蛋,与充满权贵子弟的第一军格格不入,就像当初的顾璋一样。盖尔斯·菲尔顿被几个人围着,其中有一个还姓谢。那一刻菲尔顿的眼神打动了顾璋。
顾璋制止了一场霸凌。他调出这个年轻人的资料,得知了对方的名字:“盖尔斯·菲尔顿”。
近百年内,联盟中没有什么姓菲尔顿的有名人士。年轻的菲尔顿来自曼托瓦星,父亲不详,母亲在他年幼时去世,他是由外祖母养大的,上大学时考取了西点军校的曼托瓦分校。他在战略部署和量子机械研究上得分不错,被分入了第一军。
他的履历不如顾璋年轻时的耀眼,但没关系——全联盟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履历比顾璋更耀眼的了。顾璋觉得这个年轻人未来可期。更重要的是,他在菲尔顿身上看到了自己。
一个在某方面比顾璋幸运一点,又在另一方面比他不幸点的版本。
他的各方面天赋可能不如顾璋,也没有第一军将军为他保驾护航,但菲尔顿起码还有个家人。
现在,菲尔顿也遇到自己的将军了。
三天后,顾璋的身边就多了个姓菲尔顿的年轻人。
顾璋很信任他。或许过于信任了——他不可抑制地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可能顾璋真的喜欢作为年长者去引导后辈吧,他把自己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菲尔顿。他看过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像他自己一样的年轻人:出身贫寒,无依无靠,生活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自己的性命赌上战场,去厮杀出一条向上的血路。
他把自己改革的理念透露给菲尔顿,得到了积极的回应。他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最能互相理解,他们就像工蚁一样筑起联盟的基石。顾璋知道军中不只是一个拿硬功劳说话的地方,有权力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但他没想到,那个背叛他的人居然会是菲尔顿。
一开始,顾璋想狠狠地打烂菲尔顿的脸,问他到底为什么背叛了自己。那时候如果要他去杀菲尔顿,他可能还下不去手。
菲尔顿和契尔特人勾结有什么好处?顾璋怎么都想不通。
但他知道,菲尔顿的背叛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他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是这场声势浩大的阴谋像海浪卷过流沙一样,一点点吞噬了他的自信心。他不再知道谁是可信的、谁是不可信的。他去找的人里,有一些派出杀手跟踪他,有一些替他遮掩了一段行踪,有的人只是简单地在他面前关上门。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顾璋对谢鹄的信心和信任也很容易就崩塌了。他宁愿不去见谢鹄,也不想面对那一半糟糕的可能性。他不想揭开那块帷布,然后发现丑陋的真相。
后来,顾璋知道了菲尔顿真正的姓氏:海马诺特。
怒火在他心中燃烧。一切都明了了。
如果那时候让他和对方相见,他可能真的会打死盖尔斯·海马诺特。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动机,这是他们的私仇。至于海马诺特家族为什么和契尔特人勾结,那是另外他要搞清楚的事情了。
但正如那个古老的故事所说的那样,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改变了想法,它对打开瓶子、给它自由的人的报答从丰厚的财宝变成了死亡。顾璋对盖尔
', ' ')('斯·菲尔顿,或者说盖尔斯·海马诺特的想法也完全变了。
他累了,不再愿意去想这些了。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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