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70
我又一次闹了笑话。
好在主角已不是我。皇后当着众人的面,笑吟吟地唤了章家小姐去她与元贵妃跟前说话,众人心中便知晓大概,皆投以歆羡的目光,我方才的丑态已不值一提。
我远远地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她们,悄悄地离了假山。天渐成暮色,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前往何方。
元贵妃大约想要择一个佳婿,却被我闹了这样的笑话。
好在她已有了一个贤媳,也不算叫她丢了脸面。
梨花飘落。
天边的晚霞是这样瑰丽,将这满地的花瓣染上一层玫色。
我缓缓地坐了下来。远方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文,那里很热闹,却永远不属于我。
171
“原来你在这里呀。”
那是清亮的、属于少年的嗓音,我被猛地惊动,连忙擦去颊上的泪痕,然后抬起头,向声源处看去。
在锦簇的梨花间,一个似乎与我同龄的少年正坐在树干上,他的眼睛很明亮,只看我的眼神有些揶揄。
我被看得有些羞恼,似乎总是这样——每当我用尽全力,想要争得一点点体面的时候,就会被莫名地嘲弄,然后落入比从前更悲哀的境遇。
一如此刻,哪怕我只是想要偷偷地哭一场,也会有个身着滑稽的、丑角戏服的浪荡子跑来捣乱。
“唉?你在哭吗?”
我正恨恨地腹诽着,却被眼前的、放大了数倍的少年的脸唬了一跳,他坐在树干上、却不正经地倒挂了下来,直直地与我对上了双眼。
“啊、喂喂……痛、痛痛……”
因为受惊的缘故,我向后仰去,却又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他似也没料到我会这样,也跟着摔了下来,直痛得龇牙咧嘴。
“小、小点声!你、你快起来!”
我连忙低叫道。他摔下的姿势简直要命,虽然他撑住了身子,却又恰好笼住了我——好在此地无人往来,否则又会传出“安宁县主御花园野合”的流言了。
“可是很痛唉……”
他抬起头来。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连嗓音都带上了委屈。
我愣了一下。
我见过独断专横的陛下,也见过温润如玉的榆殿下,还见过一些世家公子——却从未有一个像他这样。
明明眼神如此澄澈,唇角却隐着一丝狡黠。
172
“唉、唉……痛、痛痛……好了好了,我起来还不行吗?”
我屈起膝盖,直直地顶上了他的小腹——这是我从话本子里看到的、良家少女智斗恶霸时的招数。
我看着捂住腹部、不情不愿地爬起身的他,心道这真是话本子里难得的实话。
“……”
我站起身,一边掸去身上的梨花瓣,一边打量着他。
他大约是杂耍班子里的人,鼻梁较榆殿下高些,眼窝也更深邃些。
是我最讨厌那种风流不羁的长相了。
我攥了攥拳头,把他的长相记在心里,回去定要跟杂耍班子的班主说,以后可不许他再祸害旁人了。
173
我抬脚欲走。
“为什么哭呢?”
他忽地出声。我回过头,他的手还在揉着他的肚子,脸上却已笑开了。
我没有见过这样灿然的笑容。陛下的笑总叫我毛骨悚然,元贵妃的总带着愁绪,榆殿下的也很含蓄。
好像整个禁城里的人,都不会像他这样,大大咧咧、毫无顾忌地,洋溢着多管闲事般的热情。
我看着他。
我想,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小时候的、傻傻的我,大约会真的憨直地、把我全部的委屈说与他听。
174
“这与你无关……还有,这里可不是你可以四处闲逛的地方……”
禁城内的规矩极为森严,他要是冲撞了陛下那样可怖的人,便是请了元贵妃来也未必顶用。
“是因为苏榆罢?”
我的话戛然而止。曾被窥见过内心的羞耻翻涌起来,我环顾了四周,确认了无人,才压低声音喝道:
“莫要胡说八道了!”
这话很不客气,可是他的这句话若被旁人听到,会与我带来灭顶之灾。
那是元贵妃几乎与陛下决裂,才勉强保住我的灭顶之灾。
175
“……”
他似乎被我吓到了。我的面容有些扭曲,倒映在他的眸中。他眨了眨眼睛,我亦觉得自己失态了——这样激动,也落了口实。
我清了清嗓子。
“你回去……”
“那你还喜欢他吗?”
他又打断了我,问出的又是这样要命的话。我恼怒地瞪向了他。我知道也许我不该搭理他、应该掉头就走才是,可又偏偏撞上了他的眼睛。
我想起了话本子里描写的那些
', ' ')('男人们。
明明安着一颗男娼女盗的心,却偏生了一双不谙世事的眼。
最要命的是,还有女人真的信了他们的鬼话。
“与你何干?这里可不是你的杂耍班子,想编排便可以编排的,你这样毁我同榆殿下的清誉,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看着他,气势汹汹道。
这样的威吓,对于禁城外的人想来已经足够。可即便如此,对面的少年却笑得更灿然了——
“当然与我有干系啊……”
晚霞烂漫,梨花的花瓣轻舞,氤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明明还在数九寒冬。
却又偏偏叫人有了春暖花开的错觉。
“……我总要问清楚我未来的小娘子,有没有心上人呀。”
176
简直没脸没皮了。
我想他大约以为我是什么正经县主,用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方式,趁我伤心的时候赶着来攀附我——只可惜我并不乐意做这个要向陛下摇尾乞怜的县主,待我的女红从元贵妃那里出师后,我就可以挣一口饭吃、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劝你一句,莫有什么歪心思,我这县主是当不得的,待榆殿下成了婚,我便要出宫,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我听见了我的声音。
我既是说与他听,也是说与我自己听。榆殿下与章家小姐互生爱慕,我总要从这场幻梦中醒来。
从这一刻起,我终于决定要过自己的日子了。
177
我以为会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就像我曾经想要攀附陛下、却未攀附上那样。
“扑哧——”
少年就这样开怀大笑了起来。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我想大约是我拆穿了他,让他恼羞成怒、怒极反笑?
我冷冷地看着他。
“对、对不住……只是觉得你更可爱了,小蝶。”
他这样轻佻地叫出我的名字,让我忍无可忍起来。我再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
“虽然看起来胆怯的像是只小沙鼠,可偏偏又有让人惊讶的勇气……”
小沙鼠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词。他紧跟在我身后,聒噪得像陛下送给元贵妃的那只鹦鹉。
“你……”
“喝粉圆乳茶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双颊撑得鼓鼓的,那种惊奇的可爱模样,真叫人怀念……”
我猛地停了下来。
“唔……痛、痛痛……”
他捂住了左胸口,明明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有余,却偏偏作出这种可怜兮兮的模样。
“你怎么会……”
那是女儿节的时候,榆殿下带我出宫,我们一起喝了粉圆乳茶。
难道,那个时候——
“所以这可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小蝶。”
他好像害羞般地挠了挠头——虽然我不觉得他这样油嘴滑舌的人会害羞。
“你接下来该不会说,进宫来就是为了见我罢?”
他既要编故事,我便陪着他编下去好了。反正我也看了许多话本子,那些浪荡男人的话都差不多。
霞光渐暗,他的脸却红了起来。
他挠了挠鼻子。
“准确地说,是为了寻你的。”
我有些讶异,抬起头看向他。
“我答应了师父们,要把小师妹带回去……只是我没想到,小师妹会是你。”
178
我错愕地抬起头。
他的师父……是左谦吗?
“唉呀呀,要是师父不答应我娶你可怎么办……”
他自顾自地嘟囔起来,像个小傻子一样,见我看他,又傻笑了起来。
仿佛我刚才看到的那点子狡黠是错觉。
“你的师父是……”
“大师父是苏钰,小师父是左谦,你应该听说过罢?前些日子苏锦为了抓他们,不是把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吗?”
我连忙“嘘”了一声,他一口一个陛下的名讳,便是被我父亲和苏钰教出来的也不至于这样胆大。
这还是在御花园里。
“师父们回来后说,他们一直以为夭折的小师妹其实还活着,我费了些功夫,才知道是安宁县主,只是没有你的画像,不知道是你……”
他说完,又亮晶晶地看着我,像是等待我夸奖他一般。
我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暮色已呈淡紫色,甚是温柔。
原来我还被这样惦记过。
真的是,太好了。
179
不远处便是宴会的所在了。想来皇后她们已经说好了体己话,预备开宴了,我还得在晚宴前赶回去——不过刚才耽搁得太久,怕已有人在寻我了。
“小蝶。”
我回过头。
为了避嫌,我们刻意留了距离、却又不至于听不见对方说的话。
他站
', ' ')('在一棵枯树下。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时,他也许望了我很久,我却一直未曾回头。
其实他生了一副好相貌。
“对不住,之前我以为你只是小师妹……所以在杂耍班子里,只准备了给小师妹的礼物。”
大约他是指他在台上变的那些戏法,那些的确很有趣,只可惜那时我囿于榆殿下和章家小姐之间,并未细看。
“其实……我也对你不住,那个时候,我……走神了。”
我莫名地有些心虚,眼神也飘向了别处。
“那便好了。”
唉?
我总觉得我父亲和苏钰的这个学生是个傻的,辛苦准备的戏法,别人未曾细看,他还能这样高兴。
“因为接下来的这个,是只给小蝶的。”
谁要看一个小傻子变的花里胡哨的小戏法啊。
“闭上眼睛,小蝶。”
然而他已是个傻的,我还听话照做了。
我大约也染上了什么傻病罢。
算了。
我闭上了眼睛。
那曾是无尽的黑夜。它开始于景和七年的冬天,穿过司寝监幽深的走廊,匍匐在乾宫巍峨的阶下,及至乾宫庭院内,元贵妃提起了宫灯——
“三。”
焰火是这样绚烂。榆殿下将天灯递给了我,我松开手,它像启明星那样徐徐升起——
“二。”
珠钗陨落。丽妃回眸一笑,遂再没有半点犹豫地离去——
“一。”
竹绷上的桃花开得夺目。元贵妃轻抚着我的头,又温言细语将其中不足说与我听——
“睁开眼睛罢,小蝶。”
我睁开了眼睛。
我瞪大了眼睛。
那是如梦似幻般的淡紫色,与天际相互交融,在枯树的每一节枝桠上,它抽芽,含苞,再绽放。
仿佛汇集了这世间所有的温柔。
“这是玉棠花。”
他看着我,眼内也流动着与这花同样的、让人心尖都在颤动的温柔。
“它是我们安北国的国花哦,”
他笑了起来,乱了芳华。
“也是我的名字,玉棠。”
尾声?玉梨
“所以,娘是被爹用一朵玉棠花骗回来的啊。”
我看着这个满脸不甘、嘟囔着要为我讨回公道的女儿,伸出食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对呀,你爹就是扮猪吃老虎,把娘骗得团团转。”
骗我向元贵妃求了和亲,嫁到极北再北的安北国。
“可我还是不喜欢阿梨这个名字,就像分离一样。”
之所以跟女儿说起我与玉棠的初遇,是因为玉梨又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了,非缠着让我要玉棠给她改名为“玉娇”——
还不如“玉梨”呢。
安北的国姓为“玉”。
因玉棠说,我与他是在梨花树下两情相悦的(他自己坚定地这么认为),所以在我怀着玉梨、还不知男女时,就死乞白赖地非要给孩子取这个名字。
“谁说像分离了?”
玉棠的声音传来。殿内的宫人们纷纷行礼,偶有几个低下头,似在偷笑。
都说我父亲文武双全,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儿郎,钰叔也是个举世无双的君子,怎么偏偏教出了这样不正经的学生来。
“爹爹!”
可玉梨偏偏亲他亲得紧,这不,听到玉棠的声音,就一溜小跑地扑了上去。
“阿棠。”
玉棠自前些年承继王位后,已稳重了许多,只他性子不羁惯了,不喜繁文缛节,除了前朝尊礼,后宫——也只有我这一位王后,便不甚约束了。
“别叫这个,娘子,昨晚……你怎么叫我的、便怎么叫……”
我瞪了他一眼,又在他的腰窝处拧了一把。
“嘶……痛、痛痛……”
“阿梨还在呢,你胡吣什么……”
只我还未说完,就听见他怀里的玉梨,抬头望向他:
“爹爹,你又想当螳螂了?”
螳螂,是棠郎的谐音。只他名字取的不好,每每房事时威逼利诱我这么叫他,我都会忍笑忍得很辛苦。
“爹要是螳螂,你就是小螳螂。”
我白了他们父女俩一眼,可不,一个傻子,再带一个小傻子。
“阿梨,你是不是因为没见过梨花,才不喜欢梨这个名字呀?”
玉梨皱起小眉毛,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安北在极北之北,并不适宜梨树生长。自前些年玉棠承继王位后,既在前朝主张俭省,他只得以身作则,把育出新种的主意一拖再拖。
直到榆殿下——不,现在应该是陛下了,着人送来了新种,并旁的一些珍品,说是给外甥女的礼物。
“昨儿花房来报,说去年种下的梨树终于开花了呢,爹爹抱你去瞧一瞧好不好?”
', ' ')('玉梨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像极了玉棠。只见她的小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又得寸进尺道:
“我要骑大马去……”
骑大马,便是要坐在玉棠的脖子上了——玉棠向来对玉梨便没有脾气,玉梨怕我,也是因为只有我管束她。
及至我们到了宫廷的花园。
时值暮春。那数十株从华朝送来的新种,已繁盛地开了满园,春风和缓,花瓣如雪般吹来,直迷了我的眼。
“这就是梨花啊……”
玉梨很喜欢这样葳蕤的盛景。
“爹是不是给你取了个顶好的名字?”
玉梨在她爹面前从不矫情,立时把方才嫌弃至极的名字屁颠颠地捡了回去,满意地直点起了自己的小脑袋来。
“去玩罢。”
玉棠松开了玉梨的手,玉梨像一匹小野马般,直向着锦簇深处跑去。玉棠转过身,朝我走来。
“娘子。”
他牵起了我的手。
纵然已经成婚这么多年,却依然像初见般温暖。
我想起出嫁的那日。
元贵妃红着眼圈,一边为我梳头,一边哽咽道:
“小蝶,娘这一生,只有结果,不、不曾开花……”
我握住了玉棠的手。
“唯愿……你灼灼其华,葳蕤生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