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米外的货运通道,三个黑影正在撬木箱的封条。昏黄的路灯映出为首那人翻飞的皮夹克——是陈阿发,卫东同院的发小。去年夏天阿发偷了厂里半捆铜线,被保卫科追着跑了三条街,如今倒混成了火车站的地头蛇。
\\"绕东门。\\"秀兰转身时麻袋擦过铁栏杆,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阿发猛地回头,手里的管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卫东拽着秀兰往值班室跑,身后传来钉了铁掌的皮鞋声。装废品的三轮车就藏在冬青丛里,车把上还挂着给妹妹买的止咳糖浆。秀兰突然甩开他的手,抓起煤堆旁的竹扫帚横扫过去,扬起的煤灰瞬间模糊了追兵的视线。
\\"上车!\\"她跃上车斗,麻袋堆成摇晃的堡垒。卫东蹬车的腿肚子直打颤,车链卡啦卡啦的声响惊醒了站前广场的野狗。阿发的叫骂混着犬吠在夜色里炸开:\\"张瘸子家的龟孙!明天就让红袖章抄了你的摊!\\"
寒风灌进卫东裂开的领口,后背上却贴着团温热。秀兰不知何时解开了粗布头巾,正用带着煤灰的布条包扎他渗血的手掌。\\"去三里亭,\\"她往车把上挂了个铁皮罐,\\"收完早市的菜叶子再分账。\\"
路过国营早点铺时,第一笼馒头刚出屉。秀兰数出八个硬币买了两碗豆浆,却把浮着油花的咸豆浆推给卫东。\\"胃寒要喝咸的。\\"她咬开馒头往里面塞雪菜,忽然从兜里摸出个铝制饭盒,\\"这个抵早上的粥钱。\\"
卫东认出这是父亲厂里发的劳保饭盒,盒盖上还刻着\\"先进生产者\\"的模糊字迹。去年厂里精简人员,父亲为保住工龄提前退休,这饭盒连同搪瓷缸子都被收走了。
\\"城南废品站,\\"秀兰蘸着豆浆在桌上画路线,\\"老孙头收金属价高,但会扣秤。\\"她的指尖有细密的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灰,画出的地图却精确标出了七个回收点的收购价。
晨雾中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响,穿藏蓝制服的市容管理员正在收缴路边摊。秀兰突然按住卫东端碗的手:\\"你妹是不是在红旗小学?\\"见他点头,快速将麻袋里的旧课本塞进装煤的竹筐,\\"这些别卖。\\"
卫东翻开卷边的语文课本,扉页上钢笔字工整地写着\\"温州市国营第二皮革厂子弟小学\\"。父亲出事前常带边角料回家,他用碎皮给妹妹缝的书包,到现在还打着补丁。
\\"下午去趟荷花池。\\"秀兰把麻绳缠成团塞进裤兜,\\"听说那批出口的皮手套被退单了。\\"她说话时右耳缺角的耳垂微微颤动,像片倔强的梧桐叶。
卫东心头一跳。去年广交会后,厂里积压的羊皮边角料堆成了山。要是能弄到这些下脚料,加上父亲教的片皮手艺......车把突然歪向左侧,他慌忙回神,发现秀兰正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皮带头——那是父亲用报废的机械零件改制的。
\\"自己做的?\\"她手指拂过齿轮纹路,冰凉的触感让卫东后颈发麻。忽然扯下头绳上的塑料珠,在皮带上比划着说:\\"这里镶颗红纽扣,夜市上能多卖五毛钱。\\"
太阳终于挣出云层,照在秀兰别在衣领的钢丝发卡上。那是用自行车辐条磨成的,弯折处还留着细小的牙印。卫东想起昨夜她昏倒时的模样,此刻却像株吸饱了晨光的野麦,在料峭春寒里噼啪拔节。
他们拐进纺织厂后巷时,早市的人潮正漫过麻石路。秀兰突然刹住车,盯着墙根处几卷泛黄的皮革——那是从厂区排水沟漂出来的羊皮碎料,还带着刺鼻的铬鞣剂味道。
\\"能帮我搞到缝纫机油吗?\\"她扯了块皮子对着光看纹路,\\"再找些报废的拉链头。\\"晨风掀起她糊着煤灰的刘海,露出额角淡粉色的疤痕,像枚新月躺在乌云里。
卫东感觉心脏在破棉袄里重重跳了一下。他想起父亲工装内袋总别着三根缝皮针,想起妹妹磨破的书包带,想起阿发炫耀的走私电子表。雾霭正在散去,他看见巷口飘着\\"发展个体经济\\"的红色横幅,看见推车卖纽扣的跛脚老汉,看见满地金灿灿的皮料碎屑如同撒落的铜钱。
\\"我知道哪有缝纫机。\\"他攥紧车把,手心里秀兰包的布条透着淡淡血迹,\\"在东风弄堂的知青返城安置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