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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惟不举乃至不能生育,是孟瑛嫁过去之前就知道的。
那时她守孝,杨惟就以孟贽学生和她未婚夫的名义来陪她守孝。
一般都是杨惟对着她说话,孟瑛偶尔应个一两句,接着就是孟璟过来招呼杨惟喝茶、吃点心。
这却不是孟瑛故意端架子,主要是大魏女子受到的教育就是一般不跟男人随便说笑。
跟男人打情骂俏的那是教坊司里的妓子,正经人家的闺阁女儿在男人面前本来就是话比较少的,话少而沉静的女人本身就自带三分美,这就是大魏的审美标准。
于是关于生育的话题是杨惟开启的,杨惟的切入点相当刁钻,他看着孟瑛白皙而伤痕累累的手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是不小心烫伤的吗?”
孟瑛便将手往孝服的袖子里拢了一拢,低头道,“嫡母让我举着红烛为先父守灵,我岂敢违逆母命?”
杨惟道,“竟瞧不出她如此凶狠。”
孟瑛不说话了。
杨惟就又道,“却是不知为何,女子一当上主母或婆婆,就总是这般凶狠。”
孟瑛回道,“男子什么都不必当,生来便比女子凶狠百倍。”
杨惟就笑,“像我这样的,你也觉得凶狠?”
孟瑛就别过头去,留给杨惟一侧小巧的耳朵和羞得通红的耳坠,“不都还是一个样儿?”
杨惟追问道,“什么样儿?”
孟瑛天生红润的小嘴嗫嚅了几下,道,“女子嫁作了人妇,总要守妾妇之道,难道我往后嫁到了你家,你却不希望我安分守己地生儿育女,侍奉姑婆,当个贤妻良母?”
孟瑛拢在袖子里的手暗暗绞了起来,“其他不提,往后我若是跟我嫡母一样没能为你诞下嗣子,为你杨家传宗接代,你难道就不想纳妾?”
杨惟怔了一怔,随即笑了一笑,道,“我还真不会想。”
孟瑛撇嘴道,“谁信你这些甜言蜜语?惯会油嘴滑舌。”
杨惟这时便相当自然地道,“咳,我还真不是故意哄你高兴,我生来不举,并不能与女子行周公之礼,又何尝能够生儿育女?”
孟瑛转回头来,愣愣地瞧着杨惟。
杨惟对她笑,“所以我这人却是凶狠不起来,你若嫁了来,也实在不必去当那凶狠的贤妻良母。”
孟瑛盯着杨惟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当时杨惟抱着孟瑛,顺着她干瘦到凸起的脊骨,轻轻地拍了拍,道,“既然不当贤妻良母,你也不必再守妾妇之道,将来你我扶持相依,我教你骑马,你教我制衣,你我一道并肩出游,归来则烹茶论书,岂不是那一等的神仙眷侣?”
孟瑛趴在杨惟怀里,抽抽噎噎地哭湿了他的一片衣襟。
于是孟瑛和杨惟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出了三年孝期之后,两人就正式结为了夫妇。
在两人结婚之前,孟瑛自然也跟杨惟说过,吴言曾经有意愿要纳她为妾之事。
但是杨惟和孟瑛此时都误判了形势。
他们分析下来,都觉得吴言那时只不过是与孟家置一时之气,无非是人上人的好日子过惯了,猛地挨了一句骂,心理上受不了而已,并不是当真看中孟瑛。
何况孟贽都因为这件事死在了牢狱里了,多大的仇都算得报了,朝堂上的情形也不是先帝在时那样了,这吴言家大业大,如何再会费心对付孟瑛这么一个已经嫁作他人妇的普通姑娘?
据说吴府内美女如云,妻妾成群,吴言在外当官,应酬交际左拥右抱也是不免的,总不可能对一个三年前见过的小丫头还念念不忘吧?
于是杨惟和孟瑛在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段宁静日子之后,就将吴言曾经想要纳孟瑛当妾这事抛到了脑后。
不料就在杨惟和孟瑛成婚半年之后,吴言忽然以身体不佳为由辞官归乡。
吴言辞官这件事在朝堂中有很多说法,有的说是因为他在任时海贸亏损甚多,有的是说吴言本不赞成朝廷开海,有的是说吴言赞成皇帝开海,但是唯恐得罪南方以海业牟利的缙绅集团,这才返乡避风头。
不过虽然吴言辞了官,吴氏一党在朝中的势力却没有丝毫削弱。
他返乡之后,仅在平州一地上门拜访送礼的官员和门生就络绎不绝,门房的帖子都收了几大箩筐。
这些事离杨惟孟瑛夫妇都很远,因此他们只是零零碎碎地听人说过一些小道消息,并没有往心里去。
然而就在吴言归乡不到半个月后,辽东的女真人袭击关口,边关又一次起了战事。
朝廷则立刻下令在各地征召男丁,送往辽东当兵。
按照大魏律法,这种征召实际上是可以用银钱赎买的,杨家家有薄产,杨惟和孟瑛自然也想的是破财消灾。
未曾想这笔钱刚花除去,不到三天,州府府衙就派出了官差,上门带走了杨惟。
这下孟瑛急成了个没头苍蝇,甚至回到娘家跟孟璟借钱去府衙找关系通融。
', ' ')('就这么着急了两天,到得第三天晚上,忽然又有官兵上门,说州牧大人要传唤她去问话。
孟瑛以为是之前她使得银钱起效果了,赶忙跟着官兵去了府衙。
然则她刚进到府衙正堂,官差就退了出去,且反关上了大门。
孟瑛暗叫一声“不好”,刚想高声喊人,就听得背后阴森森地传来一句,
“三年不见,没想到你却沦落成了罪人之妇。”
孟瑛心下咯噔一记,转过身来,但见吴言身着青袍道服,背着手立在厅堂阴影里,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当时孟瑛依然没反应过来吴言的表现是嫉恨她嫁给了杨惟,她以为吴言是恼恨她给孟璟私递纸条的事,毕竟是她利用吴言想要纳她的机会耍了吴言一回,于是当即便拜倒在地,磕头行礼道,
“民妇见过吴老爷,且请吴老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那夫君归家吧。”
吴言冷笑道,“我若说我要放了杨惟,你是不是接下来就会提出要去探监?”
吴言绕着孟瑛走了一圈,尔后施施然在正堂的主位上坐下,
“同一个办法总不能用两回吧?孟瑛,我对你可是够有耐心的了。”
孟瑛没想到吴言会是这个反应,她以为吴言在官场里浮沉了那么久,总是应该老成练达一些,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与她这个小女子斤斤计较那么久呢?
就在孟瑛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吴言又发话了,
“本来我想在你弟弟出狱之后就迎你进门,破格抬你当贵妾的,不过既然你出尔反尔,如此不识好歹,放着富贵日子不要过,那好啊,这一回,我的条件变了。”
吴言冷冷地道,“你改嫁进我吴府当贱妾,我就保得杨惟性命无忧,你若是伺候我伺候得好,我甚至可以让杨惟和你弟弟轻轻松松地在下一次科考时取得功名。”
孟瑛伏在地上不出声。
大魏的妾室与妾室之间亦是等级分明。
贵妾就相当于妻媵,若是嫡妻过世,夫君允准,贵妾就能升为嫡妻,在出身方面并不遭人歧视。
良妾也是需要坐了轿子过了明路正经抬进后宅的,一般都是正经清白人家的姑娘,家里遇到困难,无可奈何才做妾的。
而贱妾的地位却比贵妾与良妾低微得多,几乎就等同于夫主的玩物,在户口上隶属贱籍,一般都是娼妓之流被夫主看上收进来的,即使生了孩子也不能养在膝下,一旦开罪了夫主或主母,直接发卖到窑子或人牙子手里,那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吴言开出这样的条件,分明就是在有意折辱。
吴言又道,“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两天之后你不答应,那杨惟可就要‘死’在辽东前线了。”
吴言把“死”这个字咬得很重,说完还轻声笑了起来,
“或者更糟糕一些,州牧若是治他一个逃脱军徭,违逆皇命的罪名,到时你怕不是想当贱妾都当不成,直接就被发卖去教坊司了?”
孟瑛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来冲吴言骂道,
“逼良为娼!厚颜无耻!”
吴言“啧”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种饶有兴致的残忍笑容,
“你若是当了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妓,总还是尝过男人的滋味儿,却不像现在……”
孟瑛涨红了脸,“我和杨惟之间的感情,岂是你这个无耻之徒能懂的?”
话音刚落,吴言倏然站起身来,扬起手来,“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扇了孟瑛一巴掌。
孟瑛顿时跌到了一旁,嘴角流出了一线血来。
吴言一甩袖子,道,“我若是无耻之徒,你弟弟也早就被送到辽东去了,又岂能容你在我跟前这般凶狠放肆?”
孟瑛听得“凶狠”二字,积蓄已久的眼泪立时汹涌而出。
她想,她的命里就终是要做一个凶狠的贤妻良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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