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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举步走进室内,环顾着诸位学子的书案,在其中一张桌案旁停住了。他伸手拿起案上的书稿,粗略地翻了翻,忽然问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吴省兰刚想应答,就被弘历抬手止住了:“诸位,可有答案?”
一室的静默让弘历不悦地皱眉,又朗声问了一遍:“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满堂学子,依旧没有一个人出声。吴省兰焦躁地擦了把汗,直觉自己这咸安宫教习之位要不保了。
和珅垂着头,与众人一同沉默着。他知道,皇帝问的是《论语》里的内容。那些平日里只顾花天酒地的权贵子弟,连满语都只学了个皮毛,对汉人的四书五经就更是一窍不通。
弘历目光灼灼地望着一个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开口,逐字逐句地又问了一遍。语速虽然放慢了许多,但话里的气势却越来越强,直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吴省兰原本低垂着头,已经不抱希望了。不曾想在一群困惑不解、面面相觑的学生中听到了正确的答案。
和珅一边说着答案,一边偷瞄上座坐着的男人。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感觉到一道颇具压迫感的视线从上座投来。被帝王的目光注视着,和珅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好!”年轻的帝王话里透着赞赏:“你叫什么名字?”
和珅恭顺地应道:“学生钮祜禄·善保叩见皇上。”
弘历瞧着眼前的这一叩首,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只要他一个转身,和珅就候在不远处。眼前的少年,远没有上一世的成熟圆融,声线中还带着几分青涩,却青涩得让弘历欣喜。
还好,一切都来的及……
吴书来见皇帝怔怔地瞧着和珅,也不说话,忙轻声唤道:“皇上…皇上…”
弘历回过神来,略一点头,接着问道:“方才的句子,何解?”
和珅心中暗暗打鼓,面上却无比淡定,淡笑着应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为官者,应当向皇上尽忠,皇上能够做到礼贤下士,是天下万民之福。”
弘历满意地颔首,口中默念着:“善保…善保…今后你就叫和珅吧,珅者,玉也,愿你今后能如玉般温润通透,机敏从容。”
和珅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皇帝的眼中蕴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少年怔愣间,藏在袖中的打油诗掉了出来。
和珅冠玉般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伸手去拾,却被弘历叫住了:“那个…从袖中掉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吴书来抢先一步拾起地上的纸,呈到弘历面前,和珅暗道不好。只见弘历盯着那纸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再抬起头时已是乌云密布。厉声喝道:“和珅,谁给你的胆子,竟写下这种悖逆之词。”
不待和珅辩解,便又冲吴省兰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我大清的肱股栋梁?!”
吴省兰见天威震怒,腿脚一软便跪倒在地,讷讷地垂着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弘历瞥了眼伏跪着的少年,沉声道:“和珅,你还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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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和珅垂首应道:“回皇上的话,这诗并非学生所作。”
“你有何证据?”弘历面沉如水地问道。
“皇上请看,这纸上的字迹不对。学生除了学赵孟頫外,还学董其昌。可这纸上的字,只有赵骨,却没有董筋。”
弘历听了这话,嗤笑一声:“和珅啊和珅,你这又是赵孟頫,又是董其昌的,何不直白一些,说是仿朕的字呢。”
“和珅不敢。”和珅挪了挪跪麻了的腿,冷不防却被一叠稿纸砸中了脑门。
“不敢?这是你的功课吧。你看看上头的字,若是换成朱批,说是御笔也没几个人会怀疑。”
和珅伏跪在地,朗声应道:“皇上的字,雄浑饱满,一气呵成,学生仰慕已久……”
话未说完,一个盛满茶水的杯子迎面飞来。和珅偏头一躲,茶杯就在身后的地上碎成了几片。
“投机耍滑,阿谀奉承,你若把这份心思用在正道上,当年何至于……”弘历猛然顿住了,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去看和珅的表情。
和珅好似被吓住了,一张脸苍白得可怕,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下疑惑又忐忑:史书记载,和珅之所以得了乾隆赏识,和他一手酷似乾隆的字有很大的干系。这位好大喜功的帝王,对马屁向来是来者不拒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弘历见和珅低着头,一副惶惶然的模样,霎时间也于心不忍,缓和了语气道:“这首诗既不是你作的,那你可知是出自何人之手,作诗之人意欲何为啊?”
和珅轻轻地舒了口气,温声道:“回皇上,这诗是今日传到学生手里的。它的作者学生不清楚,不过学生认为,这诗还有另一种含义。”
弘历审视了他半晌,开口道:“说说看。”
和珅回忆了一下诗文,从容应道:“学生以为,这‘千人石上坐千人’指的是这官学中的万千学子;这‘一半清来一半明’,是指其中的学生,将来为官清正廉洁,明察秋毫;至于这‘两朝天子一朝臣’,指的是咱们大清的两朝元老,颇受百姓爱戴的刘统勋刘大人。这诗里的意思是,寄语吴教习,希望他将来能多培养几位像刘大人那样的栋梁之才。”
和珅一边答话,一边脑子转得飞快,从那一溜儿的满清名臣中搜肠刮肚找出一个两朝元老来。硬是把一纸讽刺教习,私藏不臣之心的诗文,说成是赞誉之辞。
这话说完,又是一室寂静。弘历也不说话,端起桌上新沏的茶水,慢悠悠地品了一口。却在众人都放松警惕之际,猛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案上,一声闷响昭示着他的怒火:“刘统勋?好一张如簧巧舌,他吴省兰算个什么东西,能教出刘统勋,他顶多也就能教出个和珅。你和珅又是个什么官,清正廉洁,明察秋毫,你哪个字能做到?”
和珅跪在地上听着弘历的问话,沉默了一阵,方才答道:“学生想做能臣。”
弘历到了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和珅跪在地上的姿态与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重合了。
记忆中的和珅,确实是个能臣。
论刚毅,他不及阿桂;论直率,他不及钱沣;论清正,他不及刘墉;论文采,他不及纪昀。
可是弘历比谁都清楚,他离不开和珅。
和珅就像个百宝囊。他想要的,和珅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他办到。
南巡要银子,和珅去筹;打仗要银子,和珅去筹;老佛爷过千秋节要银子,和珅去筹。他喜欢看和珅竭尽全力地讨自己欢喜,费尽全力地周旋于官吏之间。那些私密的事情,他不能对旁人说,唯有和珅,能够充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在太后面前,他要做个好儿子;在后妃面前,他要做个好丈夫;在满朝文武面前,他要做个威严的君主;唯独在和珅面前,他能做一回无所顾忌的逍遥天子。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和珅。只要能和他呆在一起,便心安快活。他不晓得这种情绪是什么,然而他乐意将和珅绑在他的身边。从御前大臣到内务府总管,他许给和珅高官厚禄,世人艳羡的权柄。他的生活起居,他的日常出行,他的脾气心情,没有人比和珅更清楚。
他的皇后乌喇那拉氏说:“和珅事事为皇上考虑,臣妾知道皇上看重他,但再怎么看重,也不能越了君臣之界。”
年少气盛的帝王浅笑着应道:“朕的心中所想,和珅都能领悟。朕想不到的,和珅都替朕想到了。如果哪一日,皇后也能做到这些,朕自然会多看皇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