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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心下烦乱,太后如今这样的情况,东巡定然无法继续下去了,然而弘历奉皇太后回銮,从山东境内到京城,走水路最快也要月余,如若期间太后的病情突然恶化,和珅不敢去想结果。
太医院判见和珅愣愣地瞧着地上的树荫,静默着不敢言语。和珅烦躁地挥了挥手,院判刚想转身离去,却又被和珅叫住了:“当真没有别的救治法子了?”和珅不死心地问道。
“是……是下官医术不精……耽误了……”太医院判吞吞吐吐地,和珅心知无望,便由着他退下了。
和珅满腹心事地走在小道上,一不留神被一个侍从打扮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和珅捂住被撞疼了的手臂,冷声道:“这般匆匆忙忙的,做什么去?幸而是撞到了我,要是撞上了列位主子,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侍从走路低着头,冷不防一下被撞懵了,抬眼见是和珅,顿时哆哆嗦嗦地请罪道:“奴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赶巧这侍从碰上和珅心情不快,和珅铁了心要给那侍从一个教训,当下便捂着手臂蹙眉道:“高抬贵手?我这手可都抬不起来了……”
那侍从信以为真,一时竟吓得面色煞白,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和珅见状,也不再逗他,活动了下胳膊,在侍从惊疑的眼神中笑道:“下回记住了,发生再大的事,自己也得先稳住了,才能将差事办好。”和珅抬手替那侍从将撞歪了的帽子扶正,却听那侍从道:“谢……谢大人……大人您有所不知,奴才这是赶着传旨,宣十二阿哥到太后跟前侍疾呢。”
和珅一怔,复又问道:“你确定……是十二阿哥,不是十格格?”
那侍从见和珅不拿架子,也就放松下来,笑道:“皇上亲口吩咐的奴才,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圣谕传错了啊。”
和珅见他有正事,也不再拦他,青年转头看向侍从赶去的方向。在太后跟前侍疾,既是荣宠的明证,也是功劳一件,只是不知道,让永璂侍疾,究竟是太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却说永璂接到旨意,便片刻不敢耽误地前往太后的别苑,许是太后服了太多汤药,那股味道已经扩散到了院子里。永璂一眼就看到了憔悴的宝奁,正站在门边,怔怔地瞧着光秃秃的枝干。
“嬷嬷!”永璂的脚步明显加快了:“皇祖母她……”
宝奁瞧见永璂,眼底忽然亮了下,连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些进去吧,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永璂推门进屋,扑面而来的暖意包裹了他,永璂脱下带着寒气的大氅,缓缓地来到太后床边。
眼前的情景让他连礼都忘了行,太后侧卧在床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如今已老态毕现。
永璂近日也曾听到行宫中的传闻,说是太后病重,皇帝雷霆大怒,杖责了一众太医,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数日不见,慈爱的皇祖母竟憔悴虚弱至此。
永璂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到了睡梦中的人,他就这样站在床边,一根根地数着太后的白发。因为从小父爱的缺失,永璂在感情上一向十分淡漠,引起父皇的关注曾是永璂最大的目标。早慧的他,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明白,在这个世上,只有生母乌喇那拉氏,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疼宠他的人,他曾以为,自己这半生,就会在母后毫无原则的疼宠和父皇浑不在意的漠视中度过。
直到他遇见了眼前这位睿智的老人,旁人口中慈恩远播的皇太后。幼时他曾跟在母后身侧,规规矩矩地向皇太后请过安,太后待他十分亲和,但很快敏感的永璂就发现,皇太后对每个孙子都是一视同仁的好,唯独对着十公主,才会格外温和慈爱。
随着帝后不合的次数渐增,乌喇那拉氏往寿康宫跑的次数也更多了,但凡有机会,她都会将永璂带上。太后每回见到他,都高兴地赏他一堆东西,要是背书得了称赞,太后这一整天里,脸上都会挂着笑。
再后来,乌喇那拉氏被弘历惩处,他被迫与生母分开,寄养在寿康宫里,与太后相处的机会便多了起来。一开始他确实存了讨好的心思,到后来,却也察觉到了太后对他无私的爱。太后不再总是念叨着十公主,而是勤查他的功课,关心他的饮食,在永璂的心里,太后就成了生母以外,最疼爱他的人。
凡此种种,永璂虽然不说,可并不代表他不明白,就像此刻少年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他竭尽全力压抑自己的哭声,却还是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发出低低的呜咽。
像是有某种心灵感应一般,太后朦朦胧胧地醒来,就看见了哭得正伤感的青年。
“永璂,来了怎么不说话?”太后慈爱地望着永璂,一时不敢确信,这是她一向少年老成的孙儿。
永璂哽咽道:“皇祖母……孙儿来晚了……”他这一哭,太后干涩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太后使劲儿伸出手。永璂见状把脸凑上前去,让太后能够触到他的脸颊。
“乖孩子,皇祖母这梦里头都是你,没有哀家的日子,你一定要保全自己……”
永璂闻言,再也忍不住嚎哭起来,到底还是年轻,没有练就他父皇的一副金钟罩,悲从中来便禁不住泪眼涟涟了。
太后在那哭声中,艰难地说着话:“哀家不在了,你那母后又是个刚烈的性子,如何能护得住你?此番归去,你们母子二人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永璂,你是个懂事的,千万记住皇帝与寻常人家的阿玛不同,他先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其次才是你的皇阿玛……你一定要听他的话……”
永璂含泪点点头:“孙儿记住了……”
太后看着不断啜泣的少年,心下酸楚,颤声道:“好孩子,你要记得,你是皇后嫡子,虽说本朝嫡庶尊卑不显,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永璂看着太后强撑着开合的嘴唇,没忍心提醒她,也许很快他就要连中宫皇后之子的身份也没有了。此番乌喇那拉氏犯下大错,皇帝又对他们母子向来无甚情分,如此一来,对乌喇那拉氏的惩处必然不会轻。
近些日子永璂别苑里素来尽心的侍从,也隐隐有懈怠之势。那些个消息灵通的“顺风耳”,宫里头哪位得势,哪位失宠,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平日里在主子面前扯着一张假惺惺的笑脸,转过头便为自己谋好出路。这样趋炎附势的侍从,永璂早就见惯不怪了。
太后不知永璂心中所想,只当是孙子刚从悲伤中缓过神来,便吩咐宝奁替永璂取了帕子拭脸,又看着他用了些糕点,这才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
永璂并没有多少胃口,但见皇太后热切地望着他,便也逼着自己用了些,当他尝到那红枣江米糕时,不觉怔了怔,一时竟多用了几块。宝奁在一旁伺候着,见状便笑道:“原来阿哥喜欢这道点心,老奴记下了……”
永璂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不全对,嬷嬷的手艺自是极好的,只是这点心还让我想起了皇额娘的手艺,这一道红枣江米糕,她总在小厨房亲自做予我吃……”
宝奁渐渐敛了笑意,想到皇后如今的处境,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倒是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太后,闻言眼皮跳了跳:“永璂这是想额娘了?”
永璂静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太后闭目瞧不见,便轻声应道:“孙儿……挂念额娘……”
太后早过了耳聪目明的阶段,却还是从永璂的话中,听出了与其年纪不相符的心酸与无奈。太后掀开眼皮,冲宝奁问道:“哀家也躺了好些日子了吧……”
宝奁颔首道:“算上今日便是五日了……”见太后神色黯然,便又劝慰道:“如今外头寒露甚重,娘娘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
太后却道:“不能再拖了……”她牵过永璂的手,郑重道:“好孩子,你去禀了你皇阿玛,就说……哀家想回去了……”
永璂一愣,错愕地看着太后:“可皇祖母……你的身子……”
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吧……哀家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哀家……是真的想回京了……”
永璂心下不安,却也拗不过太后的吩咐,又留了片刻,便起身向皇帝请旨去了……”
宝奁一面收拾碗筷,一面望着永璂离去的背影,手上的动作极慢,待永璂的身影全然瞧不见了,她方才轻声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太后一直压抑着的咳嗽,此时待人走了才发作起来,宝奁赶忙替她用帕子擦了,好不容易轻抚着她的背,替太后把气理顺了,却听太后哑声道:“若说最挂念皇后的人,谁都越不过永璂去,他又向来是个心思重的,往日还能到哀家跟前说说话,现如今哀家这副模样,他心里的苦闷,能向谁说去?”
宝奁只觉得连日来的悲戚,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她偷偷展开帕子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又是一团刺目的血迹。
太后却在此时缓缓道:“就当……这是哀家还能为永璂做的一件事吧……让他回去守着皇后……让他安心……”
当弘历冷着脸听到永璂的话时,威严的帝王沉声道:“太后当真这么说?”
永璂跪在地上,望着端坐在御座上的父皇,坚定道:“皇祖母说……她想家了……”
怎料弘历竟作势要将桌上的玉石纸镇扔向永璂,下首的永璂不期然地瑟缩了一下,只听弘历道:“朕看你的心是块石头,怎么捂都捂不热,太后待你恩重如山,如今她病重,你竟这般鲁莽行事,也不为她的身子考虑一下,外头这风刀霜剑的,她老人家如何受得住,若是有个万一……”
弘历扶着额,他说不下去了,片刻后帝王突兀地笑起来:“难为她老人家,病重时还心心念念着你,没想到竟养了头白眼狼……你以为这样朕就会觉得你孝顺?做梦!”
永璂的身子微微发着抖,他想退缩,他想告退,他不明白,为何父皇对着八哥和老十五都和颜悦色的,一到他这里就变成了疾风骤雨。可一想到皇祖母病弱时的嘱托,他又鼓足了勇气,挺直了腰背道:“儿臣……只是想……完成皇祖母的心愿……”
弘历闻言嗤笑了一声:“完成心愿……遵照懿旨?你说得倒好听,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说是太后的心愿,实则是你自己想要回京……”他看着永璂通红的眼眶,冷声道:“皇后又给你传什么信了?你们母子二人又在筹谋什么,说出来让朕也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