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采用的,很好的清白才子,会被世家官员攻击,不得不把他贬下去保护他,但是却在我要再度启用的时候,他会出事。”“要不然投入世家,要不然,暴毙而亡。”
“往日只是觉得,天命如此,是上天不假时与我,让我所作所为,皆不能如意,年少失父,及长失心爱之人,等到成为皇帝,我看重的学子,能臣,要么坠落,要么横死。”
“我被你点醒,此刻回看过往种种,原来一切遗憾,皆是争斗,所谓天命,不过是人为,是啊,在宗室的眼底,我这个皇帝只是个傀儡罢了。”
姬子昌大笑,最后无言许久,道:
“皇帝苦楚,众生苦楚。”
“可我终究比众生百姓好太多。”
“我感觉到一阵一阵苦楚痛苦,还可以借酒消愁,和你说说,可百姓只能低着头去挣扎活着,这样说来,我这所谓的痛苦,反倒是有些无病呻吟起来了。”
“可我这些时日回过头看那三十多年时间,只觉得每一步都沉闷,一切都似乎在被人引导着走,越想越是难受,整夜整夜睡不着,想到难受的时候,竟然会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可你说世家子就是不好的吗?可是文贵妃是真的好人,她确确实实对我全心全意,但是我不能回应,因为回应之后,她的兄弟们反倒是会猖狂,她反倒是会有杀身之祸。”
姬子昌张口大口地喝酒,他有四重天的武功修为,借助家传的神兵,可以施展出赤龙的法相,但是此刻却是醉醺醺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
“兄弟啊,你说,我若只是个贫苦游侠如何?”
“有一把木剑,就连鞋子都穿不起,然后遇到我那个‘病死’的青梅,她脸上带着羞涩,我心中有豪气,眼底有天下,我们的故事,会否不同?”
“我这样说很欠揍是吧?”
姬子昌看着天空,淡淡道:
“下一世,幸不生在帝王家。”
李观一点了点头,认真道:“是挺欠揍。”
姬子昌哑然。
李观一道:“不过,顺着你方才所说,你若是贫苦游侠的话,故事未必会这样发展……”他舒展了下身子,指着自己,洒脱道:“我算是在江湖里游走过,小时候在外面躲来躲去,也是看到了些事情。”
“美丽的姑娘被小世家发现了,他们是有狗腿子专门帮着盯梢村镇里好看的姑娘的,为了三两银子,五斗粮食,她被爹娘卖给了这个村子里的地主。”
“你是个游侠,你不服气,你去讨个公道,被打了个半死扔了出来,你去报官,可是官员和这世家其实是豺狼一窝,你被随便拿了个罪压了牢狱。”
“你那青梅为了你而主动去答应了地主。”
“你给发配出去了,当你脸上刺青,脊背因为杀威棒发脓,腿上捆着锁链走出村子的时候,那姑娘正在入门呢,她会是第十七房妾夫人。”
“说着,你虽贫困,嫁入我家,却要享福气了。”
“后来遇到山贼,你可算是逃出去了,你想着去拜师,可是江湖里的规矩也多也大,最后你给人伏低做小,好不容易学了武功,赚了银子回来。”
“却发现那姑娘早已被大房夫人打死了。”
“你握着剑,杀红了眼睛,可是刀剑会迟钝,一个人终究也不是衙役和兵士的对手,你大闹一番,想要杀死那个世家公子哥儿,最后却被闻询赶来的官府一轮齐射射死了。”
“射死之后,你被扔到乱葬岗,野狗吃你的骨头。”
“你的青梅,那个姑娘就在这乱葬岗更深的地方。”
“你们也算是葬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那世家正娶新的小妾呢。”
“说着……”
李观一声音顿住,平静道:
“你虽贫困,嫁入我家,却要享福气了。”
这一句话不知为何,却带着了幽幽的寒气似的。
姬子昌安静许久。
李观一晃了晃酒壶,道:“你幻想的那个未来太好,我所说的这个未来又太差,可是现实嘛,好坏掺半罢,皇帝苦楚,百姓苦楚,皇帝之苦,多因身不由己。”
“百姓之苦,则因为命不由己。”
“这故事嘛,自是不存在的……但是每一个阶段的人,买卖人口,打杀小妾,江湖的蝇营狗苟,横行乡里的恶匪,我都见过的。”
少年声音安静得不起涟漪。
黑市之买卖人口,被打杀的宫女,那个逃兵的家书;狩麟大会,流风回雪楼,阴阳轮转宗之江湖,去接元执母亲时见到的乡里恶霸,世家送礼百万两白银,以及活不下去要麒麟军开粥铺的百姓。
秦武侯仰脖饮酒,目光沉静,鬓角黑发微扬。
垂落的袖袍微动如云。
我都见过的。
这五个字已道尽一切。
你是自上而下,看世家的跋扈,权衡之狠厉,争斗之血腥,我自下而上,见百姓之苦楚,知世家之专断,明江湖之杀伐。
姬子昌忽而大笑,笑罢了叹息:“说的好。”
“说的好啊!”
那少年秦武侯伸出酒杯,道:“虽然是这样荒唐的世道,但是也没有办法,就当做是勉强为之,也算是敬这纷乱世道之中的百姓,你我。”
姬子昌抬了抬眉:“敬酒乱世?”
李观一道:“先礼后兵呗,怎么样也是个学子。”
“那就,这天下乱世——”
他举起酒,对着天空,大地,人间,痛痛快快地道: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姬子昌放声大笑起来,笑罢了道:“好!”
“走罢,一场糊涂醉,我和你去拿取礼物。”
他起身踉踉跄跄,李观一扬了扬眉,也随意同行,他已经不在意这位赤帝后人能够给出什么了,只是在这乱转了片刻,姬子昌竟然熟门熟路带着李观一,绕开了越来越严密的看守。
最后到了一处肃穆园林群,前面有巍峨的碑文。
李观一神色肃穆,他看出来这是什么了,他注视着那踉踉跄跄的醉酒君王:“祭文?这里是,赤帝一朝八百年,三十三君王的陵墓群。”
帝王陵墓分为上下两重,下面是墓葬,上面还有建筑。
这里是上面的地方,姬子昌仰起脖子喝了口酒,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白玉令符,他把封锁着的陵墓群地上宫殿部分打开来,一步一步往前走来。
一边走,一边轻声道:
“这里的下面,埋葬着我中州历代的先皇。”
“而上面地方,是用来祭祀和供奉他们的,这些年来,每一年都要大张旗鼓地来此祭祀,就连陈国和应国先祖反叛,来到中州,也要恭恭敬敬的过来。”
“在这里金银器物,已算是最不值钱的,都堆放在这里上面的部分。”
姬子昌在赤帝塑像面前止住脚步,他的醉意消散了,他想着那日见到的,陈鼎业,姜万象的气魄,比起这样的枭雄和霸主,姬子昌觉得自己果然不是什么英雄。
他不过只是个弱小的家伙,各方面来说都是,文不成,武不就,若非是机缘巧合,就会被蒙蔽在世家编织的泡影之中,看不到世界的真相。
先祖赤帝啊,您不孝之后代子孙来了。
姬子昌在这一段时间回忆过去,难受无比的时候,却还会有一股股说不出的炽烈的火焰在燃烧着,想要彻底地掀翻一切,他最后和自己和解。
他转过身,看着李观一,嗓音温和沉静,一字一顿道:
“此地金银器物,历代累积下来。”
“纵然每年一次,却也不少,若是售卖的话,应该有三千万两以上,皆清白干净,卿,尽可取走,如此江南之势可以彻底崛起。”
!!!!
李观一看着姬子昌,瞳孔剧烈收缩。
哪怕是他,都被这皇帝的所作所为震动到。
轰然风起,这陵寝上部的宫殿外有大旌旗,烈烈地舞动着,姬子昌的黑发扬起,他的配剑抵着地面,左手的手掌按着剑柄,右手朝着李观一伸出。
姬子昌从容道:“卿在看什么呢?”
“我必是亡国之君,末代君王。青史之上,史官必要骂我几句,不骂我,就显现不出他们的能耐,呈现不出他们的忠诚,后世的人,一定会将我骂得都要流脓了。”
“可既然是亡国之君!”
“那怎么能不彻底的展露出亡国之君的那累累罪行?!”
“如此骂名,就由我来背负,卿取此地之财,可收学宫之子弟,于是江南可成,你是如同先祖一样,从微末之中而崛起的人,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比起姜万象,比起陈鼎业更好。”
姬子昌一抬手,那白玉符落在李观一手掌。
“我是会被先祖责骂的吧,但是就允许我这末代的罪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吧,天策上将军,去拿着这些,去如赤帝先祖一般,平定天下。”
“但是,我只有一个请求。”
姬子昌轻声道:
“勿伤我民。”
末代的君王眯着眼睛,背后烈烈的大风吹拂长明灯,一直到现在,他也并没有激荡出赤帝一脉的赤龙法相,按照皇族那一套君权之说法,便是他并没有成为君王的气魄。
按照宗室的说法,就是他不曾得到历代先王赤帝的赞许。
他不配成为赤帝子。
姬子昌已不在意这些了,他只是轻声道:“我想要成为游侠,可是后来想想,游侠保护不了多少人,现在这样的举动,或许能多救两个人吧,或许后代人笑我愚蠢,可是——”
“就让历代赤帝的余晖,最后一次保护这个时代的百姓吧!”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手中的剑轻轻磕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姬子昌低声吟唱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手中的剑举起,亦如最初的赤帝,如同个蠢货,愚夫一般,泪流满面,独自一人,大声喊道:“风!”
“风!”
“大风!!!”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