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教授讲平涂的时候,说很重要的一点叫做,要有灵淑之气。光是简简单单的平涂,他便让我搜了邹一桂、赵松雪、钱舜举、恽寿平等多位绘画名家的手笔,观摩不同的大家风格,对绘画造诣的理解,就会有所提升。”
顾为经拿着笔。
用笔锋蘸了些许墨,在顾童祥宣纸上所画出的茶树间,新发出了一枝。
“勾线平涂,虽然是最平实、朴素的画法。可平实不意味着呆板,死硬,更不能意味着没有变化。林涛教授让我去读《天雨流芳》这本艺术理论书籍。爷爷你一辈子接触到的正规艺术训练比较少。那本书虽然在林涛老师的眼里,不过是用来发蒙,培养兴趣爱好的业余书籍。”
“但整体筋骨很全面,还记载了些有趣的小故事和名家思想。我觉得好在以您的水平,读来正有意思。”
什么叫好在以他的水平,读起来正有意思!
顾童祥眉角抽动了一下。
这分明是在嘲讽你爷爷我没文化对吧!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这小子的意思。
这好比小学英文班主任摸底每个小朋友的学习水平,最后走到你父母面前,怜悯的叹了口气,表示唉,以你家孩子的水平,正常讲课肯定是听不懂了,不如先从“ A、B、C、D儿歌唱起吧,好在唱起来应该不难。”
少瞧不起人了。
你爷爷我的国画水平也是童子功好不好!你爷爷我也是上过学的好不好,在附近算是高知了,真以为咱是文盲?
再说了,他可能前沿的美术风潮,确实接触的较少。
勾线平涂画了一辈子了,这种基础的知识理论,又怎么可能有所欠缺呢。
顾童祥再度受到暴击,心情很悲愤。
可没等他强撑着嘴硬回嘴,视线却就被孙子笔下的笔墨给吸引住了。
树枝蜿蜒伸出。
说话间。
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几折,仿佛将数个春天的生发魔法,在短短几息之间,就在他的指尖表达了出来。
顾为经重新洗过了笔,再度沾了墨。
这一次,他仅用笔尖蜻蜓点水般在砚台里,点了一下,只吸附了极少的淡墨。
开始沿着树叶的枝干,开始修饰。
他在树枝间勾勾点点。
于是。
那株刚刚生发出来的细枝就在眨眼间,又开始老去。
不是用更粗大的枝干来书写时间,而是时间来书写枝干。
皱纹、风华、扭曲的枝节在顾为经的笔下依次出现。
它的主体脉络明明还是刚刚新发的小枝,却不再只能看到春天的光彩与明媚。
夏天的酷热,秋天的萧瑟,冬天的雪。
一个又一个生命轮回的痕迹,在一节小枝上都被表达了出来,最后又回到了茶花绽放的春天。
形成了一個整体的连续时间过度。
而眼前一切,都是用毛笔和一小碟墨画出来的,甚至都还没有填色。
顾童祥眼角又不抽了。
他盯着顾为经的笔尖一阵猛看,奇怪,技法明明是最基础的技法。
线条也不是很羚羊挂角,玄之又玄的大写意线条。
顾为经毕竟只比他爷爷高了一个大段位。
勾线法也很基础。
还远没有到画上去,顾童祥根本看不明白的地步。
恰恰相反。
顾童祥被刚刚顾为经的气势震了一下,现在的心也静了下去。
他暂时把公园里等他拍照的婶子们放在一边,也不想着去营救阿旺坐在屁股下面的茶蹲了。
认认真真的端详起顾为经的作品。
文人论画如武林人士过招。
练铁砂掌的被练如来神掌拍死,可能你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感悟,只觉得很厉害,淦,什么玩意啊,唰的一下,就把你秒了。
拍人的和被拍的,都觉得没劲。
尤其东方美学、哲学向来比较抽象。
历史上著名的竹林七贤里的阮籍的族弟阮裕是很有名的美学理论家,就超瞧不起淝水之战的统帅谢安。迷弟谢安年少时曾经眼巴巴的跑出阮裕那里求大佬指点,请教艺术。阮裕随便和他聊了两句,就让仆人把他请出去了,很牛气的教训道“非但能言人者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意思是说,唉,这小子没文化,我不奢求伱能和我讨论艺术,但你连听懂我的话的能力都没有,和你有什么可聊的,明珠暗投罢了。
谢安已经属于整个东晋一朝里超能装逼,超有名士范的了,却在阮裕那里丢了个史诗级大脸,后者堪称逼王之王。
反而是两个人一脉相呈,偏偏高你一线。
你困守瓶颈多年,这一线就好似天堑,极难打破。
这么拳来脚往间才更觉得高深莫测,恐怖如斯。
顾童祥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
顾为经笔下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顺手逆手的笔尖变化,顾童祥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好像立刻就学会了。
可组合起来。
咦?
我看到了甚么?学到了甚么?这种灵动感是怎么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呢?
咦?
你这厮好生无礼,怎么能在麻瓜面前使用魔法呢!
“麻瓜·顾老头”重新把屁股彻底往椅背上坐稳当了,并往前挪了挪,好奇心折磨的他心里痒痒的。
他好歹拿了一辈子画笔。
现在。
学本事的诱惑,战胜了在婶子们那里捍卫“顾老师”名号的虚荣感的诱惑。
也战胜了顾童祥心中最后一丝想要孙子面前,维持住长辈“高贵冷艳”形象的自尊心。
“哈,这线勾的倒有点意思。这全都是那本,那本叫啥来着?”
“《天雨流芳》。”
“对叫《天雨流芳》的书上教的?”
顾童祥心中惊叹。
啥书呀,这么牛逼,翻两页就跟吃了仙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