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Josef Albers受邀加入了耶鲁大学,并以系主任的身份领导新成立的艺术设计系。你们可能听说过,Albers是从包豪斯风格最有代表性的艺术家,他率先开创性的将蒙德里安的绘画风格融入了建筑设计之中……”
男人从一个西班牙老年旅游团之间穿过,在戴眼镜和悬挂式麦克风的和善导览妹子唧唧喳喳讲述校园历史的讲解声里,踏上白色石砖砌成的阶梯,走进耶鲁艺术系的校园图书馆之中。
除了丰富的馆藏以外,耶鲁的艺术学院也享誉四海,没准是常春藤联盟的八大学校里最好的。
它的油画系全美排名第一,雕塑和图像设计则都排名第二位。
“古斯塔夫博士,您好。”
前台胖胖的黑人文员认出了踏入图书馆的白胡子男人,向他打了个招呼。
男人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潦草的点了头,含含糊糊的嘟囔了一声早上好,以作回应。
他在导览台前又站了两秒钟,这才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了似的。
“新的一期《亚洲艺术》,图书馆订的有收到么?”
他慢吞吞的问道。
现在已经是互联网办公的年代了。
不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或者七十年代,新生代的学者们普遍更习惯于在网站上对着电脑读论文,查询同行的研究成果。有些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前沿热点论文,还会在一些刊载预印本的学术网站上提前占坑,在正式刊登在期刊以前,没准都经过了好几轮的同行讨论了。
古典艺术领域里的时钟,却要比其他学科跳动的更慢一些。
一战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耶鲁大学还在琢磨着修建中世纪风格的建筑。
科技发展瞬息万变,物理学院的同行研究弦理论,量子力学,商人在推特上宣称要向着火星进发,展望着一个世纪以后的人们生活的时候。古斯塔夫博士还在那里研究着印象派——一个诞生于一个半世纪以前的美术流派。
艺术本来就是一种“凝视过去,沟通未来”的学问。
愿意的话,时钟跳的比其他人慢个二三十年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在艺术行业中,曹老这样的九十多岁的老人还活跃在一线,毕加索的情人都已经一百岁了,前年还在开个人的回顾展。换成其他行业,这个年纪的老人,就算还活着,也早就退居二线,能在学校里教教书,已然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这里的二十年代,是别人的九十年代,他们的2023,还停留同行们的1993。
不光在画展上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名单里,充斥着些旧时代的老名字。
在校园里如古斯塔夫这般学者,生活方式也很老派。
他吃早餐时读到了《油画》杂志所刊登的一则来自亚洲的学者关于印象派的新研究新闻。
古斯塔夫的办公室里并没有专门订购《亚洲艺术》。
这种艺术论文等被收录到网上的数据库中,至少都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他心里痒痒的等不及。
他索性从职工食堂出来,直接绕了个道,拐去校园的图书馆。
耶鲁这样的大学不差订杂志的小钱,就算未必有师生真的会跑来图书馆借,各种学术期刊订阅的应该也很是齐全。
至少《亚洲艺术》这种等级的文献期刊,肯定是每一期都订的。
果然。
老派的方法在如今依然是很可靠的。
“新的一期《亚洲艺术》,上周五刚到的。”
黑人文员在电脑面前鼓捣了一阵,撕了张便签在上面写了个书架号,交给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又一个敷衍的点头感谢,便消失到了图书馆一层期刊区的大门后。
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黄黑色眼镜,瞅了瞅上面画有耶鲁校园吉祥物斗牛犬的便签,一路向里,很快就找到了《亚洲艺术》所对应的书架。
书架顶层整齐码放着新一期的《亚洲艺术》,又足足五本。
古斯塔夫随手抽了一本下来。
他本来想借出去回办公室看的,谁知,把期刊刚拿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亚洲艺术》的本期封面。
博士愣了一下。
他认出了那是一幅深色调的印象派的作品。
不光仅是“认出”而已。
古斯塔夫不同于酒井大叔,他是专门从事艺术研究工作的学者,大学读的也是艺术史论的专业。
换句话说。
他是专业看画,搞理论研究的。
因此,在看画这件事上,他是要比酒井一成更资深。
尽管《亚洲艺术》的封面印刷水平达不到电子扫描件,或者专业的艺术品画册的清晰度。
这一眼,古斯塔夫还是看出了很多东西。
他本科和硕士的论文研究的就是十九世纪法国美术史。
博士毕业以后,这些年来主攻的研究方向也就印象派对当代美术的影响。
古斯塔夫对印象派的绘画风格,实在是太过熟悉。
年轻的时候,诱惑过他的东西实在太多,最终牢牢抓住他的,却是印象派。
古斯塔夫博士曾经忍不住想过,如果当年未曾被印象派的笔墨和美学所吸引,像是一头撞进巨大蛛网里的蜂鸟,左突右撞,却被越缠越深,钻了牛角尖,在大学、画展和图书馆里消磨了大半辈子的时光。
他可能已经成为了一名像《走出非洲》的男主一样,驾驶着拥有银色仪表台的螺旋桨飞机,追逐着野驴和犀牛飞跃肯尼亚丛林的飞行员。也可能在很多很多年前,在二十八、九岁,或者三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和当时美国大学艺术系里的很多同学一样。
死于酒精、叶子、艾滋病中的一种或者几种。
想要将一门严肃的学科研究到极处,所需要的便是在故纸堆里日复一日的努力,不同寻常的耐心,以及抵的住漫长岁月消磨的热情。
真理是枯燥与寂寞的终极回报。
艺术学科没准是所有学科中最低“学术门槛”的专业了。
科学界有学院派和民科。
哲学界有学院派和民哲。
不管是民科还是民哲,在普遍的社会评价里,其实都很难算得上是什么好词。
搞科研圈子里遇上了证“1+1=2”、“发明永动机”的民科,那大家就只好……给予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而艺术家们却从古以来,一直都有学院派艺术家和野狐禅艺术家的流派之分。
尽管搞野狐禅的可能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么野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