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明没有再提问。
老杨也非常识相的没有答话,站在穿衣镜前打理着烫的卷卷的头发,时不时扭动一下腰肢,并用眼神的余光偷偷通过反光的镜面,瞧着远方伊莲娜小姐的侧脸,盘算着能不能找到啥话题,背着手溜达过去,讲个能让小姐姐开心的段子啥子。
伊莲娜小姐坐在玻璃边,就着阳光注视着窗外一架新航巨大的双层A380宽体机滑上跑道,看着它如蓝尾的大雁飞上天空。
整个人安静的如一尊雕塑。
她似是对二人之间奇怪的谈话和奇怪的氛围,一无所察,或者察觉到了,但她并不感兴趣。
时间就在静谧的沉默里,一分一秒的流淌。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
机场的入境通道,忽然走出了一群人,瘦小清癯的老年人的脚步声,夹杂在几只皮鞋落在机场地面大理石瓷砖上的哒哒声里,却很悦耳。
不是那种拖曳含糊的磨擦声。
是沙沙的轻响。
是一只仙鹤降落在沙滩间,纤细枯瘦的鲜红脚掌踏在金黄海沙上慢慢的踱步的沙沙轻响。
伊莲娜小姐转过身。
“曹先生,上午好。当然,还有周小姐。上午好。”
早于低头翻着论文沉思的刘子明和在穿衣镜前研究扭扣的四种不同系法的老杨,窗边的安娜竟然是第一个转过了轮椅,行到了贵宾休息室入口边等待的人。
她向走过来的一行人伸出了手。
一位干巴巴的老头子被旁边的一位中年女人搀扶着,走进贵宾休息室,稍远一点,还跟着位拖着一个行李箱的男人,应该是周茗的个人助理。
经过了长途的飞行。
老人家看上去有些累了,但眼神却很轻松,轻盈的,明亮的光。
在采访中。
伊莲娜小姐是一个凌厉的人。
如果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她很刻薄。
安娜总是习惯了用自己的文字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发表各式各样的锐评。
文字不算尖酸,但绝对锋锐。
在她的笔下,年老并不一定意味着会受到尊重。
安娜甚至曾经笑话自己的太爷爷,晚年写的一些访谈文章,就像是那种做的很失败的“Ravioli(一种意大利饺子)”,用精美的面皮包裹着老调重弹的陈词滥调。
如果只看不吃,它会是一篇好文章。
但如果你把它放在舌尖,轻轻一咬,那么乏味、枯燥的陈腐气息,就会扑面而来,那褪色的十九世纪。
安娜有一个很大的遗憾,就是她晚生了一个世纪,让她没有机会去采访毕加索。
毕加索实在太有趣了。
她一直想象。
如果自己有机会坐在毕加索的面前,和对方聊半个小时天,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她的文章一定能比自己的太爷爷的那篇写的更好,也更加贴近真实的毕加索。
晚年的毕加索在生活中,会像晚年的太爷爷一样乏味无聊么?
大概不会吧。
她见过毕加索的照片。
在那些老照片里,总是好像有什么生气勃勃的光芒在闪烁,在打动着她。
老年毕加索或许也像是一盘饺子。
不是好看的精致的饺子,却在皱巴巴的苍白面皮中,包裹着充满生命力的“野兽”。
每当安娜和照片里的毕加索对视的时候,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永远像小伙子一样年轻的人,甚至比起野兽派的马蒂斯,更能让安娜感受到那种狂乱的、抽象的、旺盛的生命力。
而采访曹轩的过程,则一定程度上让安娜填补了心中不能“采访毕加索”的遗憾。
不是因为曹轩是个大画家。
也不是因为曹轩认识毕加索。
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对普通人来说可能难能遇见,但对伊莲娜小姐来说,则根本就不算是事。
她见过贾斯培·琼斯或者达米安·赫斯特这种一幅作品一个亿美元的历史级画家。
纵然加上通货膨胀,毕加索在他在世时,他的画也卖不到这个数的一半。
她也拜访过毕加索的情人弗朗索瓦丝·吉洛,还给她写过专栏文章。
这些人都没有让她真正觉得自己正在“采访”毕加索。
唯有曹轩。
每次和曹轩遇见的时候,伊莲娜小姐总是会难以抑制的想起毕加索。
尤其是那双苍老的眼睛闪烁着的东西。
它总能让安娜想起记者们为晚年毕加索所拍下的照片里,那位眉间有深邃的悬针纹的小老头凝视镜头的眼神。
还是有所不同的。
毕加索的眼神给安娜的感觉,像是干巴巴的皮肤中,包裹着一个有无尽旺盛生命力的野兽。
仿佛是饺子里包裹着一只咆哮的狮子或者奔跑的大象。
而曹轩的眼神给安娜的感觉,像是干巴巴的皮肤中,包裹着一个天真的,年轻的,童稚似的灵魂。
仿佛是老人沟壑深深的身体里,有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子,正在用好奇的眼神盯着她看,盯着这个世界看。
百岁老人和不足月的孩子……离那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永恒长夜最接近的两种人。
它们代表了生命的两极,中间隔着是一个人的人生的所有喜怒哀乐。
在曹轩身上,这两种特质被融化为了一体。
这样的感觉总是让安娜小姐觉得很有趣。
现在。
那双小孩子似的老人的眼睛正落在她的身上。
“安娜,上午好。”老人说道。
大概曹轩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机场的休息室边遇到了同样飞来新加坡看画展的伊莲娜小姐。
他笑眯了眼睛。
“希望今天您不是跑来采访我的吧?”他问。
“为什么不希望?难道我很可怕么。真遗憾,我还以为,那次采访的过程很成功呢。”
伊莲娜小姐非常难得的没有发表“安娜锐评”,而是露出了俏皮的笑容,和一边的周茗也握了握手。
“问题恰恰在于太成功了。两个月前,我觉得我已经把所有能吐出来的话题,都被您毫不留情的挖出来了。就像一只被拧干的柠檬。再重新榨下去,《油画》的读者们,大概会觉得厌烦了吧?”
曹轩笑着说。
“不,恰恰相反。我觉得曹轩这个名字,有一种等待发掘的魔力,把它写在纸面上,观众读来,就像是拜访维也纳英雄广场旁那家曾经见证了无数历史事件的著名的‘中央咖啡馆’。”
安娜回答。
“我上学的时候,我去了那里很多次,虽然店里只有很简单的几种咖啡提供,早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还会经常被各地的旅游团所填满,可我还是忍不住经过的时候,总会走进去,坐在窗边的桌子上,点一杯意式浓缩,想象着自己是在100年前的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