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犹在耳,还是要放开。不管是有心或者无意,听魏曼节目的次数肯定已经记不清。对节目里面播放的歌,记得最清楚的,或许是上次仓皇离开办公室的路上。
前途茫茫的出租车上,飘进耳朵那几句:“就为你相信有来生…如果我真的爱你让你走开,曾有你此生我早已足够…我要你快乐一些不再悲伤,我要你知道我都在…”
当时,厉泰铭心烦意乱,还以为魏曼在借机抱怨,生气约会半年的男人,居然轻易接受色诱,上了杨家明的床。
直到夜深人静时候,悠悠想起来,才似乎有点明白,那个人一直都想却始终舍不得讲出口来的话,其实是“如果我真的爱你让你走开”真相,是不是魏曼一直在劝自己放弃?但两个人见面的时候,除了不久前青惨路灯下告别的最后一次,他当面表现出来的,却几乎全是恋恋不舍到简直卑微的纠缠。
是什么样刻骨的需求在控制着一个人,才会这样一再身不由己腆颜努力微笑,甚至不顾名人的身份尊严,抵死纠缠?脊背逐渐变得僵直。
“还没有睡,是等我?”惊回神,端详穿过寒风回到温暖房间里,脸上带着风吹出来生硬红晕的妻子,忍不住关切地责备:“冻成这样子…不至于穷到没钱打车,何苦风里吹着自己?”
“我不是温室里的小花了。”淑兰累极了,不想再纠缠这些生活细节,只淡淡苦笑,自顾打开冷水龙头洗脸“几个学生家长说美国来的女性学专家讲座,想去听,找不到理由。罗语帮忙找了几张邀请函,我陪她们去听。”
愣了一下。淑兰从吴家大小姐变成厉太太,一直到现在,何曾听过什么性学专家演讲?做钢琴教师而已,居然还需要十八般武艺,甚至包括陪学生的妈妈们去聆听各色主题讲座…这世界,鬼魅魍魉太纷繁,妻子柔弱的双肩怎么承担下来的?心一疼,连声音都软下来:“难为你了…不过我有好消息要告…”
“太晚了,明天你一大早还要送儿子去幼儿园,有什么事,明天说吧?”淑兰的神情疲惫,眼睛深处更有说不出的厌倦,完全是“求求你让我休息吧,不要谈心了”的格局。这几个月忙着做琐碎繁重的体力活儿,其实已经看惯了妻子脸上这种表情。厉泰铭除了内疚又内疚自己的过失,更努力一点争取更多的翻身机会,都找不出来安慰的话。
回想起来,艰辛相依的日子,除了讨论房租孩子学费以及是否动用原来储蓄等等柴米话题,何曾说过什么?甚至再往前追溯,这个家黄金的时间,除了懒洋洋答应着,满不在乎任妻子絮絮说女人那些亲戚孩子女友话题,或带她旅行、或出席宴会,又何尝认真谈过什么?
积累下来的忽视,以至于到今天,满心荡漾着喜讯,面对妻子的淡漠倦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说出口。厉泰铭又悔又痛,半天说不出话来。忘记关上的收音机,还絮絮传来午夜听来格外缠绵伤感的声音。
“除了Rosemary迷迭香,同样有一个念起来很好听名字的植物,叫做Marguerite。玛格丽特是少女喜欢用来占卜用的白色菊花,又叫蓬蒿菊、延寿菊,带隐约的神秘预言味道,又往往用来象征单恋或者暗恋…没有回应的感情。”
“所以这首叫做《玛格丽特》的歌,说的故事当然是爱情里面的挣扎,和不知所措。每次听到这种‘爱你我说不出来,因为背负不了这么多期待’的歌曲内容,都觉得很遗憾。
关于感情本身,我的意见,和歌曲里面的意思很不一样…何必太在乎命运是什么?何必为了怕将来分手,索性现在就放弃?太小心了,也多少有点虚心吧?换了我魏曼,面对这种情况,一定会走到他面前,笑笑说‘如果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就算结果是受伤,起码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知道我的心事,起码享受到过程,也不错…”
断断续续的水声结束后,洗漱好出来的淑兰有点诧异,看一眼似乎正在听收音机的厉泰铭,轻轻叹口气,似乎累得不想说什么。
于是,空气被一个清澈而坚持的女声占据:“因为真的爱你,就更想早一些与你分离。没有勇气去面对彼此伤害的结局。于是宁愿一个人,拥抱着孤寂…”
默默跟着听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冷。像是要拂开不受欢迎的什么,淑兰随口说:“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冷门的歌。”“我对流行音乐一窍不通。”厉泰铭苦笑。“但是,你好像很喜欢听这个节目…是他吗?”
淑兰轻轻问。抬头看进妻子的眼睛,心里翻江倒海。原来,她只是表现得不知道,或者故意不想知道。为什么在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的今夜,在生活眼看马上就可以回到一切发生之前的宁静时刻,突然又放弃那些隐忍,偏要说出来?
不管淑兰是怎么想的,面对默默同甘共苦的妻,不能有任何敷衍或者谎言。勉强稳住声音,厉泰铭小心翼翼回答:“我们已经当面说清楚,不会再见他了。”
“今天去的还真不全是女人。讲座主题大家都很好奇,是‘怎么得到高潮’。”淑兰似乎很不经意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闲聊,来转换不受欢迎的话题“很多像我一样的傻女人,希望性学专家能教对男人有效的办法。
没想到专家说,女性希望享受高潮,第一件事,就是要有自己独立的收入,独立的社会地位…男人只有尊重你,才会认为需要尽他所能温柔作前戏,耐心开启和等待你的感受,女人才会真正得到愉悦。”
震惊的看着侃侃谈的娇弱妻子,厉泰铭真不知道自己随口答应合适,还是假装没有听到比较好。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所谓专家,在逗我们玩。后来几个女人一起聊着,觉得还真有道理。如果男人觉得你就是他拥有的很多东西之一,除了证明他的男人本领…在很多更年轻漂亮女人那里,也很容易得到这种证明机会…凭什么关心你是不是觉得愉悦?”
抬头看着勇于承担的丈夫脸上关切的表情,淑兰突然笑了。笑容里面有一点骄傲,一点凄凉:“从小,我是吴家的小姐,只关心好看的裙子,适合嫁的男人。
然后认定了你,变成厉太太和小奇的妈妈,你的女人。如果不是这一次意外,也许这辈子就那么过去了,从来不知道,我还是一个叫做吴淑兰的活人,带着富贵逼人的天真,一片好心跟人相处,弄不明白别人为什么居然会不喜欢我。”
呆呆望着变得似乎有些陌生、但是格外生动的妻子,厉泰铭苦笑:“本来我想告诉你的好消息,是陈董事长亲自折节来请我重新出任集团的CEO,甚至当面道歉,表示愿意在高层会议上证明我清白…我们可以回到原来那种日子了。”
水晶花瓶只要打碎,即使恢复,总会有裂纹的。面对变故,从前的淑兰一定是用最聪明的办法:就当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微笑着把碎裂的痕迹当作美丽冰纹欣赏。骤然听到艰辛的挣扎中已经不太敢奢望的梦想突然变成现实,淑兰摇晃了一下。
但是她并没有后悔自己居然说出了为人妻不太合适讲的真话,只是脸色慢慢苍白:“铭哥,你介不介意你完全能让全家人很舒服,但我还是想继续工作?…我当然会先为小奇找个好一些的幼稚园,但照顾他的时间不会有以前那么多。”
“傻孩子,女人赚钱买花戴,很风雅的好事,有什么介意的?你过自己希望的生活吧。”厉泰铭有点感喟。淑兰听出来,丈夫宁静温存的语气底下,是深深的疲惫。
就像背负着沉重担子的旅人,在沙漠里挣扎走了很久,终于远远看见水光,稍微放心了一些,可以直起腰来擦一下汗,略憩一憩。突然发现,当时看到的绿洲远景和希望,不过是海市蜃楼。除了渐渐积累的倦意,还多了一丝陌生的苍凉。
安静的狭小简陋空间里,唯一响着的声音,是收音机杂乱的广告。音乐节目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