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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因为他们刚出昆吾庄,谢雪明仍有耐心。
他不急于和容玉发生点什么,但也不吝于告诉一路以来遇到的所有人,自己和容玉是年少夫妻,如今相携南下,欲往南江助阵。
旁人哪怕此前没有听说过谢雪明的名头,如今见他年纪轻轻,便执剑行走江湖,总要夸一句谢、容二人侠肝义胆。
容玉尽量让自己不去听。
他仍然在思考:如今还有机会,自己要说一句,既然南江不急,那不若干脆走陆路到底吗?
在“安全”之前,“面子”不是多么要紧的事。
容玉自忖,自己当然可以临阵反悔。问题在于,谢雪明如今还愿意和他虚与委蛇,多半是笃定他在接下来的单独相处中会败下阵来。然而,若他此刻说一句要走陆路,谢雪明会有什么表现?
会不会当即翻脸?
这么想来,船上虽凶险,可毕竟有缓和的余地。
江水滔滔,到了危急时刻,也能让人静心……
谢雪明并未留意容玉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
赶了两天路之后,两人总算到达沅江旁边的港口小城。
到渡口是在下午,一天之中难得有些热气儿的时候。
江水涌过,阳光落在江面上,照得晃眼。
渡口这边,倒是有很多人认得谢雪明。得知谢少庄主要租船,许多人毛遂自荐。
谢雪明的视线在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同时,容玉也在打量、猜测。
他看到一个有蜜色皮肤,笑起来时飒爽英俊的少年,这少年留意到了容玉的目光,当即凑上前来,欲再说什么,可谢雪明先一步选定船家,在另一边道:“便劳烦二位了。”
容玉心有所感,侧头去看,果然见谢雪明和一对老夫妻讲话。
老翁佝偻着背,满头银发。
老妪背更弯,听谢雪明决定租自家船时,笑得露出几乎掉完了的牙齿。
容玉见状,更加肯定自己之前的想法。
谢雪明不打算让任何人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里“打扰”他和容玉。
想到这里,容玉的视线在少年与这对老夫妻之间来回游移。
少年起先因谢雪明的态度而失望,但又被容玉的目光鼓舞,又要讲话。
这时候,谢雪明轻轻笑了声。
容玉听出谢雪明嗓音里的一点嘲弄。
他皱眉,而谢雪明揽着他的肩膀,在容玉耳边低声说:“不用试了,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他睡起来是什么滋味儿。”
容玉惊愕。
谢雪明淡淡说:“也不是谁都能和我回昆吾庄的。”
容玉面色微沉。
谢雪明叹了声,说:“上船吧,阿玉,莫要和我闹。”
……他仍然觉得容玉在“闹”。
分明是晌午,容玉却遍体生寒。
他感受到了鲜明的危险,可当下,眼前只有那一条路。
容玉咬咬牙,到底是上船了。
谢雪明的“耐心”仍在继续。
容玉起先把自己关在船舱里不出去,谢雪明也不多说,只坐在船舷边上吹笛子。
笛音飘飘渺渺,总要落入容玉耳里。
这样三天后,谢雪明借着送饭的名头,来敲容玉房门。
容玉把门打开一条缝隙,撑着一张苍白的脸,佯装自己不适应水面颠簸,难受得紧。
谢雪明看他一会儿,倏忽笑一下,说:“阿玉,你这样待下去,恐怕总是适应不了。不如这样,今天天气很好,你好歹出来,吹一吹风。”
容玉虚弱地说:“可我——”
恰好,船晃动一下。
容玉脸色更白,捂住胸口干呕。
谢雪明端详他,像是在判断容玉这样的表现是真是假。
他手上端着一个木托盘,里面是熬好的鱼汤、米饭。
虽然容玉连站着都显得晃晃悠悠,但瓮中的汤在谢雪明手上丝毫不动。
谢雪明的视线在汤瓮上打转片刻,然后来了灵感,看向容玉,说:“不如这样。你看这汤,仿佛在我手上就能很稳。”
话音里满是暗示意味。
容玉:“……”
容玉还是很虚弱,说:“你说的是,我大约要吹吹风。”
谢雪明也不气,转而问起容玉是否在外面吃饭。
容玉想一想,点头。
他们这番南下,是顺流而行,船夫近乎不用划桨。
老翁和老妪坐在舱外边角处喝鱼汤,谢雪明则把容玉待带到船头。
此船不大,行在水上宛若浮叶,比旁边那些精美厚重的官船快了不少。
但也因此愈发不稳,容玉端着鱼汤时,几次差点被撒上一手。
谢雪明就在旁边笑。
他也不急,如今看容玉顶着雪白小脸,便似心情极好,又开始吹笛子。
容玉听了片刻,逐渐神思恍惚,想要脱口而
', ' ')('出:“当日你开始学笛子时,我们……”
话到喉咙了,船又颠一下。
此处浪急,容玉手上的鱼汤到底撒出一些,落在手上。
没有很烫,但还是让他骤然清醒。
恰好谢雪明看来,问:“阿玉,你方才要说什么?”
容玉深呼吸,说:“我看你端汤的手甚稳,大约剑修心法总有不同。我还是去问问船主,寻常人该如何做。”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恰当的借口,忙不迭地起身,让自己离开谢雪明身边。
直到在老翁老妪身边坐下,容玉依然惊魂不定,暗道可怕。
那老翁老妪见容玉前来,显得颇为紧张,生怕怠慢贵人。
容玉原先只是想要逃避谢雪明,但见状,有些不好意思。
他并非有意让人为难,再者说,往后还有二十来天要过。要想在往后都顺理成章地躲开谢雪明,总得和这两人打好关系。
他的目光在老翁老妪面上的褶皱、发黄的牙齿上停留片刻,想,谢雪明总不至于对这两人下手。
所以容玉问:“这位大娘……”
他长了一张清俊乖巧的面孔,与面容秾丽的蒋慕、孤不可攀的阿兄等人截然不同。此刻落在老翁老妪眼中,不知是让他们想到家中哪个小辈。柔声说了几句话后,两个老人虽然仍然有些放不开,但也能轻声细语和容玉讲话。
容玉先问他们是如何端汤,便听老妪笑道,自己活在水上几十年,何曾想过这样的问题。有些事,在有记忆开始,就成了习惯。
容玉似懂非懂,观察着两个老人的姿势,尝试自己端碗。
老妪见他这样,更是好笑,说:“后生仔啊,这汤都要凉了,你直接一口喝掉,岂不是比什么都方便?”
容玉一愣,然后恍然大悟。
此刻是正午。
往后,整整一个下午,容玉都没有离开老妪身边。
老妪看出他晕船,便在角落里翻出几样草药,说要为容玉做一幅药贴。
容玉听着,看她动作。
熬药糊时用的仍然是方才那个煮鱼汤的瓮,两位老人家并不在意,容玉原先想提一句,但转念想想,船上再有多余炊具,多半也是谢雪明拿上来的东西。
如今要用起,多半是问谢雪明去要。
但有了此前的小小意外,容玉很坚决,至少这个下午,自己得保持安全。
所以他不曾开口。
晕船这事儿,不能说完全是假。容玉的确因船体颠簸而不适,只是没有表现给出的那么明显。
到了下午,老妪将熬好的药糊用净布包好,要容玉缠在腹上。
容玉手脚笨拙地照做了,老翁老妪看他,笑一笑。
老翁不由说:“大郎家的三娃子要是还在,应该也是这小郎君的岁数。”
老妪说:“莫说什么‘小郎君’,这是谢少庄主的夫人呢。”
老翁听着,眉头拧起一些,在船舷上磕着烟斗。
容玉余光看到,谢雪明似乎留意到了老翁老妪这番对话,如今侧头望来。
此人的确有一张好皮囊。日光落于谢雪明眉眼之间,更显得他俊美无俦。
容玉看着,觉得自己的意识宛若割裂。
他一半是沉醉其中,觉得谢郎甚好,自己不过是要和旁人分享一位夫君,这又有何关系?说到底,阿兄所言不错。以谢郎的精力,原本也不是自己一人能够应对。
一半,又深知状况似乎越来越糟。
并不能这样。
容玉偷瞄旁边江水,琢磨自己要是“站立不稳”、直接跌下去,能不能醒醒脑子。
这样的挣扎之中,容玉随口说:“大爷、大娘,你们说的三娃子,是什么状况?”
他从落霞庄来,与此地相隔也有百里。容玉说官话,老妪老翁则一口当地土语。好在两位老人说慢一些,容玉也能听懂。
此言一出,天色像是黯淡许多。
老翁磕烟斗的速度缓慢下来,老妪眉眼里也有哀愁之色。
容玉则察觉,自己头脑骤然一清。
他听老妪讲话。
“三娃子从小就调皮,才多大点年纪,就总往船上跑。大郎还不放在心上,说是水上长大的娃子,哪能不会水呢?可再会水,三娃子也不过那么点岁数啊!”
容玉听出老妪口中的悲切。
光是如今这话,也够他想出,老夫妻口中的小孩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两位老人相顾静默,一阵寒风吹来,吹乱了容玉的头发。
老翁说:“行了,莫要再想这话。”
老妪则忍不住道:“我不想,莫非婉娘就能回来?如果你当日能上心一些,看好三娃子,大郎往后也不会那样!”
老翁:“哪样?如今不也好好的嘛。”
老妪:“差点把二娃子卖给人牙子,把那腌臜玩意儿带进门,你还说好?”
老翁:“唉,这!”
', ' ')('容玉不再说话了。
他从前只从史书里看过百姓疾苦,如今亲眼所见,心里总有些浅淡不安。
他想着自己身上的绫罗,再看两个老人面上风霜,一时觉得,自己从前所有忧虑,都显得苍白可笑。
容玉安静下来,两个老人也逐渐安静。
老翁咬着烟斗走了,去另一边划船。老妪手上做着一些针线活儿,做事时总凑得很近。
容玉几番觉得危险,担忧大娘的眼睛是否会被扎到。但船上长大的人,端汤时总是手稳,如今绣花,也一样从容。
饶是如此,容玉看了片刻之后,还是召唤出自己的本命灵琴。
他拨弄琴弦。
琴修不能伤人,却能护人。
老妪惊讶地看他一眼,并不知道,旁边的小郎如今这样,是在她面上布起一个防御灵阵,好让她不为针尖所伤。
容玉弹完一曲,心情少有的平和下来。
他此刻回头,望着北方江流涛涛。
小船已经离渡口很远,往后仍有艰难险阻。容玉却乐观很多,想:情况再糟,又能如何呢?
他所谓的“泥沼”,在旁人看来,兴许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吧。
因这般心境,老妪绣完一个花样之后,抬头看容玉,问他那药贴是否有用,容玉含笑点头。
而后,老妪再问容玉,是否与夫君闹了别扭?上船三日,都分居两处。
容玉一样能含笑,听老妪絮絮叨叨,说:她这大半辈子啊,几十年,见过许多悲欢离合。谢少庄主是难得的好男儿,若是寻常小事,容玉就莫要在意了。
容玉笑得面皮发僵,倒是不意外有这一遭。
他想一想,学着下午老妪老翁说起自家大郎时的语气,叹道:“各人各有各人的难处吧。”
老妪听了,果然换上同情目光,不再多言。
容玉心中明白,如今的片刻清净,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他期待发生点什么,又忧虑,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自己可否应对。
抱着这样的心情,又过了几天。
上船第六天晚上,容玉坐在船舱外拨弄琴弦,琴声流淌于月下江上。
谢雪明在他背后看。
这样看了许久,容玉直觉,谢雪明的耐心恐怕要到极限。
心思带入琴声中,连琴声都显得乱了许多。
他听到谢雪明的笑声,而后是脚步声。片刻后,身边多了一具温暖的身体。
谢雪明在容玉身侧坐下,还是用他那双含情眼看容玉,叹道:“阿玉,你要和我别扭到什么时候?”
容玉若魂灵出窍。
他以另一个角度,注视着谢雪明,注视着自己,看船头两人头颈相贴,将要吻在一处。
谢雪明的手顺着他的肩膀滑下,搂在容玉腰间。而容玉在意识里如何尖叫、挣扎,都不能唤醒那具躯体。
他像是又回到了昆吾庄,没有出路,周身都是交缠的人影。
可这时候,容玉的手颤动一下,琴声再响。
在这同时,有一只惨白的手,搭上船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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