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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寄江心神巨震。
发生了什么?!
他立在空中,大脑空空。须臾之后回神,立刻往回赶去。
一路上,梅寄江心跳愈来愈快。
他听着琴声,分辨出这是那天自己飘在水中时,听到的琴音。
这反倒让梅寄江更加担心,他知道这段琴音没有任何防御功效。
换言之,无论那座宅子中发生了什么,容玉都已经放弃抵抗。他做出的最后的努力,就是试图用这段琴音,召梅寄江回去……
再说容玉。
往前一个时辰,容玉和孙老爷、两个垂髫孩童一起坐在桌边,场面其乐融融。
容玉实则颇有迟疑。
他到底是个外人,一同贴春联也还罢了,如今坐在这里,算个什么?
想到这里,容玉几次想要告辞,但孙老爷夫妇反倒过来劝他,说自己一家不过四口人,加上容玉,能更加热闹。再说了,两个小孩儿正是好动的年纪,为人父母的,也不好总是规训。有容玉这个“先生”在,大郎和二郎反倒可以乖巧些。
容玉听着这些话,知道这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留下。
如果此刻继续拒绝,未免有些不识抬举。
他笑一笑,总算坐下,拿起筷子,吃这一顿年夜饭,心里则想着梅寄江。
以孙老爷夫妇的周到考量,容玉不担心梅寄江能否吃上热饭。但自己这边热热闹闹,梅寄江却只能独自一人抱着他那把剑。
虽然此前不欢而散过,但这时候,容玉觉得梅寄江的确有点可怜。
他端着酒杯,考虑,自己待会儿是不是要去看看他,也和他喝一杯。想来再往后,梅寄江就要离开了。天各一方,自己也要坚持按照选好的路走下去。
想到一半,两个小孩儿来拉容玉,问他是否要去放烟火。
容玉一怔,回头看正在低声谈论生意上的事情的孙老爷夫妇,见夫妇二人含笑点头。
容玉心里松快一些,承认,比起听他们说如今船上货运状况如何、有多少折损,一趟行船下来,又能得多少利润……他还是更愿意和两个小孩儿简单一些玩乐。
他被大郎二郎带走,到了空旷院子中。
孙家大郎性子活泼,二郎则要内敛许多。但在容玉看来,都是乖巧的好孩子。
在大郎跑前跑后,去折腾烟火的时候,二郎拉一拉容玉的袖子,抬头问:“先生,我听阿娘说,到了二月,你就要走了。”
容玉一怔,摸一摸孩子的头,笑道:“是,到时候,你们去听另一个先生讲课。”
二郎问:“为何如此?是因为我和阿兄学得不好吗?”
小孩儿叫一声“阿兄”,容玉总会想到自己的阿兄。
他沉默地想,如果自己没有因为这场意外,回到百年前的如今。那当下,他和谢雪明应该在南江降妖,而阿兄和容褚、蒋慕、白琅,还有那对异族面孔的双胞胎——哦,还要加上谢雪明经常带在身边的几个小厮,应该留在剑庄,依然沉浸在那档子事中。
哪怕到现在,容玉都偶尔会因为阿兄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而感到难过。
孙二郎不知他这些心思,只觉得自己问出一句话,容玉就沉默下来。
小孩儿忐忑,轻轻叫:“先生?”
容玉回神,心想,但自己的两个小徒儿往后不会这样。
他们是凡人,不曾修行,不会有百年寿数。
他们会平凡地长大,若读书好,兴许能走上科举路,前途不可限量。若读书不好,也无所谓,孙老爷家中富足,两个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完平凡一生。
他们或许会始终亲如一家,或许终究隔墙。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总是惦念对方。
容玉鼻尖有些酸涩,但还是笑着说:“非也,只是先生我有其他事要做。”
二郎皱一皱鼻子,像是还是不舍。但他又真的懂事,先生这么说了,他便不好再多打扰。
正讲话间,大郎又冲回来,像是一阵小旋风。
他点燃了烟火,这会儿先捂住弟弟的耳朵。二郎肩膀缩一缩,到底是年幼孩童,会因为接下来要看到的场面兴奋不已。
又夹杂一些紧张,盯着烟火引线。
直到引线烧到尽头,“嗤”一声,烟火窜天而去!
孙二郎:“哇——”
孙大郎:“哇!”
二郎张大嘴巴,怔怔看眼前绚丽夜空。
大郎知道体恤弟弟,结果自己被巨大的爆裂响声弄得吓了一跳。他险些跳起来,好在弟弟专注地看烟火,并未察觉阿兄身上不同。
大郎悄悄松了口气,开始故作从容,不想被弟弟看出。
容玉见到这一幕,心中一片酸软。
他想一想,自己上前,捂住大郎的耳朵。
大郎回头看他一眼,眼睛里映着星辉月色,露出一个粲然笑容。
容玉心神不宁,想:阿兄从前也是这般疼我。
分
', ' ')('明是的。
只是一切又都变了。
他走神,两个孩子看烟火。
直到烟火燃尽,大郎意犹未尽,二郎也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恨不得赋诗一首。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这会儿,容玉却抽了抽鼻子,总觉得有点烟味。
是因为刚刚的烟火吗?
兴许吧。
两个孩子闹闹腾腾,不想直接回去桌上,而是捡了石子,要在院中小潭里打水漂玩乐。
容玉坐在一边看他们,逐渐再走神。
他看天色,心想:梅郎是修道之人。谢雪明精力旺盛,梅郎兴许一样如此。这个点,不一定睡下了。
自己晚些去,是一样的。
正想着这些,两个孩子却停了下来。
容玉打起精神去看,听二郎说:“什么味道?”
大郎尚未察觉:“嗯?没有什么味道啊?”
容玉瞳孔一缩。
难道不是自己的错觉?!
二郎:“不对,是有什么东西在被火烧……”
在小孩儿这句话话音落下之前,他们听到一声轰响。
三人蓦然往轰响传来方向看去。
正厅方向的火,落入容玉和两个孩子眼中。
发生了什么?!
两个孩子被骇到,又惊又怕,同时也是担心父母。
容玉一样心焦不已,他想要去查看情况,但又担心两个孩子。
最后,容玉一咬牙,身侧一阵莹光浮动。
在两个孩子讶然的目光之中,他怀中出现一把琴。
自然不能带着两个孩子去查看情况,但烈火无情,若他离去了,火烧过来,将两个孩子烧到,就更是糟糕。
恰好,眼前有一个池塘。
容玉快速道:“大郎,二郎,我要去看看你们爹娘状况如何。你们留在此处,莫要乱动!”
大郎看起来快要哭了,但为了弟弟,还是咬牙点头。
二郎则说:“先生放心!我一定看顾好阿兄。”
容玉露出一个笑容。
他问两个孩子:“你们信得过先生吗?”
两个孩子发怔,又点头。
容玉说:“好!听我的,你们进到水中——”
琴声悠悠,为两个孩子开路。
这两个孩子站在一起,他们身边出现一个由灵气编织而成的圆球,将他们裹在其中。
这泛着微光的圆球大约有半丈高、半丈宽,恰好能藏下两个垂髫孩童。
大郎牵着弟弟的手,紧张地直咽唾沫。二郎嘴巴咧起一点,信任地看着容玉,再望一眼正厅方向,到底泄露出一丝忧虑。
容玉深呼吸,说:“你们且在这里等候。”
圆球没入水中。
容玉毅然决然地回身,往正厅方向去。
有护体灵气保护,容玉不会被火烧到。
但火焰灼灼,烟雾滚滚,到底并不好受。
容玉艰难进入正厅之中,四下都被火烧得变了模样。他心急如焚,喊:“孙老爷!夫人!你们在哪里?”
“唔——”
“唔唔!!!”
浓烟与火光之后,传来些许声响。
容玉眸色微亮,循着声音往前。他先看到几个被捆住,衣角已经被火焰撩到的小厮,而后就是被捆在座椅上、惊恐不已的孙老爷。
至于几个丫鬟、夫人,却不见踪迹。
容玉急急将几人救下。等手上的绳子松开后,孙老爷一把扯掉堵在嘴巴里的布块,抓住容玉的手,急急问:“大郎二郎何在?!”
容玉说:“我将他们安置在安全地方。”
孙老爷神色一松,但转念,想到被掳走的妻子,面上又有焦灼。
火焰烧灼的噼啪爆裂声不时传来,容玉说:“孙老爷,咱们先走!”
孙老爷回神:“走,走!”
等离开正厅,将烈火抛在身后,容玉喘了口气,总算有空余问:“老爷,夫人如今在何处?”
孙老爷表情难看,说:“夫人,还有腊梅春竹她们,都被那帮匪徒带走。”
容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妙。
他再问孙老爷,那掠走夫人、丫鬟们的人面貌如何。孙老爷表情依然糟糕,艰难回忆一番,说:“那人,似乎用着两把弯刀……哟,痛!”
到这时候,孙老爷终于发现,自己手臂上有一大块烧灼痕迹。
但与对夫人的忧心相比,这点伤痛,又算不得什么。
他看容玉,见容玉怔然不动。
孙老爷叫了声:“容先生?容先生!”
容玉回神,勉强说:“我先待老爷你去见大郎二郎。”
孙老爷喃喃说:“好,好。”
容玉打起精神,往前行去。
他背脊挺直。无人知道,再孙老爷说出“弯刀”二字之时,容玉有种被命运压垮的感觉
', ' ')('。
但他又想,自己必须撑住。
在场诸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修士。他若倒下,其他人又能如何?!
容玉将一群人带到院子里,弹琴让两个小孩儿出来。
父子相见,抱头痛哭,两个小孩儿再问起阿娘何在。
父子三人用一样期待的目光看容玉,听容玉道:“我是琴修,不能御敌,但梅道友是剑修,他若在,便能将夫人追回!”
孙老爷急急道:“那便速速去请梅郎。”
说着,孙老爷懊恼不已。
早知如此,此前便不该讲究来、讲就去。如果让梅寄江一同来吃这顿年夜饭,原先也不会有这等苦楚。
容玉心里其实有些猜测。
这边动静这么大,没道理梅寄江不曾察觉。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梅寄江其实已经离开了。
这的确是江湖人的行事风格。
他心跳很快,说:“我去寻他。”
到底要前去一查。
孙老爷又怕又惊,说:“让下人去便好。”
容玉却说:“不了,还是我去。”
如果梅寄江真的走了,下人们只会莫可奈何。但容玉自忖,自己兴许能有办法。
孙老爷说:“可是……”
容玉知道他心怀忧虑。
他拨弄琴弦,一阵流光从容玉的本命灵琴上溢出,照亮周边。
容玉吩咐:“你们待在其中,莫要乱动。若有敌袭,这法阵,可暂时保你们无忧。”
孙老爷瑟瑟然地看着容玉。
容玉离开了。
他步履匆匆,拐进偏僻角落。
背后有火光,身前却还是僻静处。
到了无人看见的地方,容玉的脚步逐渐缓慢下来。每走一步,都像是主动走向泥沼所在。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在自己想要避开水匪之事之时,对面主动找来。
容玉想到自己此前与梅寄江的对话,想到梅寄江问出的问题。
他脚下踌躇,觉得命运可怖。
自己想要离开,可却似逃之不得。
容玉短暂地想:如果我此时离去,迈入山林……
他或许可以逃脱命运,但往后一生,都要待在新的囚笼。
夫人待他温柔尊重,愿意在他最危难无助时留他在此落脚。哪怕其中多半是看在谢庄主、青娘子的面子上,容玉也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份大恩。
再者说,若非夫人劝着老爷,他也不可能成为大郎二郎的先生。往后日子,都不知如何过。
想到这里,容玉咬牙,脚下步子重新加快。
或许这并非命运。
而是自己终于可以主动选择。
容玉来到梅寄江住了数月的院子中,喊一句:“梅道友!”
声音落下,他静候一息。
不出所料,无人应声。
容玉强迫自己冷静。
他进屋去看,见到梅寄江留在案上的信。
容玉来不及看信上内容,先抬手,去摸纸上的墨迹。
腊月天寒,墨迹已经干了,但旁边砚台上结了一层很薄的冰。从这层冰判断,梅郎离开不远。
容玉看了片刻,心跳一点点稳下来。
他坐下,弹琴。
这首曲子于梅寄江而言总有特殊。梅郎若能听到,会明白容玉是什么意思。
琴声传至梅寄江耳中。
一曲终时,容玉听到背后的风声。
他回头去看,见梅寄江立在自己身后,而月色洒在梅郎肩头。
梅寄江收起灵剑,问容玉:“容道友,我听了你的琴音,便往回赶来——此处发生何事?为何院中有光火?”
他面有焦灼,却无损于如玉风度。
容玉冷静回答,说了孙老爷提到的弯刀,也说了夫人与诸多丫鬟被掳走。
梅寄江面色凝重。
容玉看他,问:“你要前去追那水匪否?”
梅寄江说:“自当如此!”
容玉站起身,灵琴随着他的动作消失,重新化作万千莹光,涌入容玉身体之中。
容玉说:“老爷说了,匪徒足有十数之数。你若独有一人,定无从应对。”
梅寄江只当他要阻止自己,便道:“那也要应对过再说!”
容玉说:“我与你同去。”
梅寄江一怔。
他在这一刻忽然明白,对啊,如果容玉欲撒手不管,那何必弹琴唤他回来?
但梅寄江反倒踟蹰,说:“容道友,你——”
容玉说:“我到底是琴修。”
他再废物,再不顶用,也能护住梅寄江片刻。
这片刻时间,兴许就是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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